这开端实不算美妙,颇有点儿指桑骂槐的意思。

    卢逊自也听出来了,引着她走上前,“爷爷教训的是,许是讲了三月学,膨胀了些,以后定当谨言慎行。”又朝几位大贤见了礼,“路上觉得冷,回去加了件衣,劳先生们久候了。”

    他臂上正搭着斗篷,众人都瞧见了,他爷爷立即起了身,试了试他手,“这么凉,可注意些,快入冬了。”

    卢知涯须发皆白,看着比实际还老些,眉宇间有深深的皱眉纹,卢逊急忙宽慰着,“已无碍了,爷爷放心。倒是连累了不回,害她也迟了。”说着朝文初笑了笑,很是歉意的模样。

    这双簧已开了场,文初自是接上,“河清专程去寻我,若着了凉可是我的罪过了。”这才看向了在座的大贤,一一见礼道:“不回见过几位先生。”

    卢知涯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三分,“无需多礼,入席吧。”

    两人一同入了席。

    桌上并不丰盛,只有斋菜一小盘一小盘,精致却素淡,正中间烫了壶酒,氤氲出淡淡的酒香来。

    文初没坐下,提了手中酒道:“初次拜会先生们,送什么都嫌俗,正巧今儿个有朋友送了一壶酒来,想着用膳时总少不了这个,便借花献佛了。”

    “你名楚问,表字不回,可是?”问话的是个长眉老人,正是下午时最先看见了单西风的那个,大贤中年纪最长,姓宋。文初笑着应是,他又问,“那这酒,依你看来,送的可对?”

    “晚辈以为,礼之一物,无对,无不对,端看心意与否。”

    “老夫换个问法,你觉得这酒,送的可合适?”

    “请先生指教。”

    “佛门净土,当忌酒肉,你议论之时口口声声导人向佛向善,自己倒是拎着酒来了,岂不是言行相悖?”

    明明这桌子上就温着一壶酒,这宋大贤却只指摘她拎了酒来,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文初心下翻了个白眼儿,也明白对方的话里未必没有考校的意思,便点头道:“先生说的是,然晚辈也有不同的见解。”

    “哦?说来听听。”

    “晚辈以为,佛家忌酒,忌的非酒,而是醉。醉后妄言妄语,迷心智,易暴怒,生斗诤,此乃佛家大忌。可若反过来,能做到浅饮而不醉呢?”

    “照你这么说,”单西风仰头饮尽一杯,挑眉问道:“只要能保持心境清明,喝酒也是无碍了?”

    “君不闻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牟子又云,苟有大德,不拘于小。不回敢问先生,若有人心怀鬼魅,出恶言,行恶事,是否会因其滴酒不沾,而否其一切恶行?反之,若能行善事,助人乐,又岂能因浅饮小酌,而过于苛责?”

    单西风笑着点点头。

    文初又看回宋大贤,“是以这酒,说它是助兴之物,可;说它是罪孽之源,也可——端看饮酒之人是否明心见性。而对晚辈来说,这壶酒,是礼,也是心意,若先生合心合意,便是送的合适了。”

    宋大贤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其他几个大贤眼里都闪过赞赏之色。

    这一番对答,恭敬,坦然,又不谄媚,不畏缩,实在让人心喜。

    要知道下午议论结束的时候,几个表现不错的儒生都曾被叫到眼前过,却是无一例外的差强人意,不是侃侃而谈急于表现,就是磕磕巴巴紧张过度。

    倒是这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少年,仍是下午那身天青色袍服,外头罩了件黑斗篷,斗篷颇长,正好曳地,夜色下气度雍容,言辞间不卑不亢,竟是颇见几分风骨。

    卢知涯暗暗看了卢逊一眼,点了点头,此子不错。

    卢逊早已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对文初会不会怯场,他是一点儿担心都无。倒是反过来,他深知这好友可不是表面上的温良恭俭让,拧巴性子上来了,说出什么把这些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可了不得!

    这会儿见她耐着性子和宋大贤周旋,他轻轻松下一口气,就听宋大贤拈了拈垂下的眉须,又出了声,“那要是不合老夫的心意呢?”

    这无异于是刁难了,诸多大贤都看向她,文初淡淡一笑,带着几分自嘲的意思,“那便是晚辈的为客之道学的不佳了,连送个礼都能弄巧成拙。”

    然而下一刻。

    她笑声乍然一停,“但对方若是襟怀豁达之人,知我心意之诚,便是不喜,也该藏于心,敛于怀,不露分毫给客人难堪。”一顿间,她笑看着宋大贤,自嘲也变成了赤裸裸的讥嘲,“看来先生的待客之道,也和晚辈一般,学的不佳啊……”

    卢逊刚刚松下的一口气,顿时就让他瞪着眼睛吸了回去。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他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赶忙去看宋大贤的脸色,果不其然,青红交加,已是老脸挂不住了。剩下的几个大贤,蹙眉的蹙眉,干咳的干咳,捋胡子的捋胡子,也是有羞恼有气怒,颇为下不来台。

    这些老人家傲慢惯了,哪怕明知这有刁难之嫌,却也下意识的认为——大贤刁难你,那是看的起你!

    更别说外头那些儒生学子了,甚至有曾被大贤骂过的儒生,将那些教训之言一字不漏的默写下来,挂于室内,日日以之自省。而前去作客的友人,非但不讥之嘲之,反倒艳羡非常——能被大贤注意到,不论是骂是斥,本身已是一种肯定。

    这么久而久之,谁敢像文初这样,一张口,挤兑的大贤脸都僵了。

    偏偏她还先发制人。

    一拱手道:“先生们之请,晚辈铭感于心,也不敢怠慢,待改日学好了为客之道,再来先生处作客的好。”一拂袖,她起了身来,黑色的斗篷逶迤在地,大步走了出去。

    留给众人的背影,毫无留恋之意。

    一眨眼间,还不等大贤们回过神来,人已经出了花园,步入廊阁了。

    只留下了一众大贤脸色更是难看,瞪着桌上她留下的这壶酒,说不出是气恼还是可惜。

    要说这楚问,他们打心眼儿里还是赞赏更多的,不论是下午旁征博引的风采,还是刚才对答如流的气度,甚至最后那一句挤兑,也挤兑的人挑不出错来。

    就好像下午议论之后,这少年一躬身间离了会场,这些大贤们才琢磨琢磨回过味儿来——到底陛下在不在平等之列?这小小少年从头到尾,引了先贤言论,述了自己观点,天南地北,谈古论今,人人都能听出她的立场,可明明确确的答案,她是半个字儿都没漏!

    就跟刚才一模一样,先生先生的唤着,晚辈晚辈的自称着,从头到尾一个不敬的字儿都没有,偏偏能噎的人翻一跟头——真个让人又是爱才,又是气恼。

    卢逊眼见着他们发起呆来,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冷哼,赶忙起了身道:“爷爷,我出去看看。”

    卢知涯摆摆手,没拦着。

    他赶忙追出了花园去。

    刚入廊阁,就见本应早就拂袖而去的人,这会儿正在门口倚着廊柱看夜色呢。卢逊一怔间,三两步追了上来,“不回!”

    文初斜斜地靠着,显得优哉游哉的,转过头来,食指抵上唇边,“嘘。”

    他闹不清这是何意,倒也压低了声,小声气恼道:“我就知道你这脾气,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又道:“你太冲动,得罪了这些大贤,对你……”

    “放心,我有分寸,”文初神秘一笑,给个稍安勿躁的安抚眼神,呼吸着夜间微凉的空气,伸个懒腰道:“打个赌不?一炷香之内,我必回去。”

    “你……莫不是想回去道歉?”

    “开什么玩笑。”

    “总不至于是他们求你回去吧,”他说到一半看着文初“孺子可教”的眼神,伸手往她额头上拭,“莫不是风寒了。”文初啪一下给他拍下来,眨眨眼,笑的笃定,“等着吧,对付这些老人家,我比你有经验。”

    “你这家伙,神神秘秘的。”

    卢逊嘀咕着,并不知道花园里头,单西风正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忽然咦了一声,“那是何物?”他坐在文初的对面,一起身间,就见文初空了的椅子和宋大贤的椅子之间,正有一个长长的阴影落在草地间。

    宋大贤正意兴阑珊的,捡起来,“是把扇子,”想了想,展开道:“许是那小子拂袖间掉……”

    话音戛然而止。

    其他大贤看过来,看见的就是宋大贤一脸的激动毫不作假。

    他老眼眯着,盯着扇面儿一眨不眨,拿着扇柄的手微微颤抖着,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到了他们这个层次,送礼巴结的多不胜数,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顿时其他的大贤们也纷纷起了身,围拢到了这边来。

    这一看,人人睁大了眼,“这……这是……”像是怕看走了眼,人人凑上前来,细细看着扇面上这有些年头的山水墨。良久良久,卢知涯深吸了一口气,“老宋,你找这真迹,找了有十几年了吧……”

    像是提醒了宋大贤般,他几乎要老泪纵横的脸,猛然抬了起来,“楚问!楚问!快把她找……不是,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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