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尚膳监的佥书当然不算什么,刘师爷也是读书人出身,内心也不大看得起王礼。←,但此人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王仁的干儿子,王仁虽说特立独行,不与内廷众人勾连,但毕竟都是些没卵子的货,天知道暗中是什么样的关系?

    再说就算他们与东厂七狼八虎之类不睦,但王仁乃是天子近人,要是在适当的时候说一些不适当的话,郑知府的前程可也要受到影响。所以既然是王礼开口要刀,刘师爷当然是要小心翼翼的应付。

    原本刘师爷确确实实是想给叶行远一个面子,毕竟对方代表定湖省送祥瑞进京,这其中详情虽不清楚,但这个行动本身就代表了定湖省官场对这位新科解元的支持。

    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三位大员一个都没来,甚至也没有一位正式的省中官员出面,而是由一位年轻的举人担任送祥瑞的正使。这在祥瑞便是大功的当今,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要么这祥瑞有问题,要么就是定湖省官场都在主动给这个年轻人让路,给他独占这个功劳和荣耀。第一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因为若是祥瑞有假,自巡抚往下都会吃挂落,可不是不出面就能避免的。

    而要是第二种情况,那这个少年人可就不简单了。他是谁人家子弟,竟能让一省封疆都退避三舍?

    所以刘师爷叫住了郑知府之后,并没有让他急着做出裁断,而是想从中说和,一来摸一摸叶行远的底,二来试图让双方各退一步,能够有个共识。没想到叶行远年轻气盛,王公公又是咄咄逼人,两句话没说就等于翻脸,这可让他夹在中间难受得很。

    如今听叶行远说出这番话,刘师爷知道自己不得不开口了。忙又劝道:“叶公子何必如此倔强,人若死了,公子要刀又有何用?我们且好好商量商量,不过一个不相干人的性命。不必为此伤了咱们的和气。”

    叶行远不知怎的心头火起,看不得他们这般草菅人命的模样,胸中正义感涌了上来,叱喝道:“于你们是不相干人的性命,于我便是好友。于百姓便是李家忠良之后,岂可如此随意轻贱?

    若是京兆府迫于权势,执意如此,那我哪怕是公车上书告御状,也要将此事折辩得明明白白!”

    王公公怒极反笑,“刘师爷,你听听这少年说的什么?他是说你们迫于权势,构陷忠良,草菅人命来着!照他这么说,咱家岂不是成了白脸的奸臣?好好好。咱家既然担了这个虚名,那就逼迫到底了!

    今日这宝刀,我是要定了!京兆府立刻便给我送到别府。至于这李成,也是死定了,杀人偿命,有何犹豫!京兆府还敢徇私枉法么?”

    叶行远针锋相对,“本朝律法,双方格斗,误伤人命,不过杖一百。徒三年,谈什么杀人偿命?公公在尚膳监办事,只负责皇家膳食,哪里又管司法诸事?莫非想后宫干政不成?”

    一顶大帽子扣上来。王公公气得七窍生烟,偏又无法反驳。刘师爷咳嗽一声,连忙开口,“叶公子,莫要嘴硬,就算是杖一百。李成体弱,也未必能保得住性命,何必要为此而起争执?”

    他虽然忌惮叶行远,但是王公公的威胁明显更在实处,这种时候还是有所偏向。所谓“李成体弱”云云,当然是信口胡说,无非只是给叶行远传递一个信号。

    就算打官司打成误杀,一百杖下去瘐毙犯人也是正常,追究不了任何人的责任。他们要李成死,易如反掌,叶行远这种针对全无意义。

    果然你也赤膊上阵了?叶行远冷笑道:“李成体弱确有其事,百杖之下只怕难得活命,这是因他自幼便有迷心之症,行事糊涂。我已请医官彻查其身,若是格杀王狗儿之时乃是迷心症暂时发作,那就不能追究其刑责,只责令看管便是,这总不会瘐毙了吧?”

    你说李成体弱,那我干脆就顺着说下去,这是叶行远刚听几个老吏所说的法子,他现学现卖,倒是把刘师爷给震住了。

    京城中的官吏要比地方上的人见识多也精明,但是论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法子,那京中远远比不上地方。

    地方上不能如京兆府这般肆无忌惮,为了捞钱捞人,千奇百怪无奇不有,什么怪主意都能想得出来。这“精神病”法只是标配,但是用在这儿却能让人束手无策。

    尤其是叶行远这种年轻公子,少年得意的解元,怎么有这么猥琐的主意?刘师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打圆场道:“叶公子莫要钻牛角尖,如此死硬到底,对大家又有什么好处?”

    要是叶行远背后没有隐隐站着定湖省官场,刘师爷当然也完全不在乎他的威胁,平头百姓就算你闹嚷嚷自己是精神病杀人不犯法又有何用?官字两张口,说你有病你就算没病也有病,说你没病就算你有病也是没病。

    但叶行远却真有运作成此事的资源,要是他豁出去不管,把这件事给闹大了,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好下台。刘师爷现在有些后悔把叶行远找来商量了,早知道直接在公堂之上判了,再回头晚上偷偷找几个狱卒用沾水的黄纸闷死了李成,报个暴毙。

    木已成舟之后,叶行远应该不会不依不饶鱼死网破了吧?现在把话说得太明,打草惊蛇,激起了这位公子爷的气性,倒是有些难办。

    叶行远长笑道:“我这人脾气便是这般,既然别人不让我高兴,那大家都不要高兴。诚如刘师爷所言,李成与我不过只是初识,他死不死与我干系不大,但我既然插手此事,今日便是想让他活下来。

    他要是死了,我岂不是没有面子?你们无非是想要宝刀,也不是要他的命,偏不肯两全其美,那就大家一拍两散。”

    叶行远刻意装了几分纨绔气,现在那阵如翔涌的正义感又平息了下去,于是他又可以冷静思考。今日之事其实简单,王公公要宝刀,他要保李成的命,本来各取所需,并无矛盾。偏偏对方仗势欺人想要杀人断绝后患,这才惹出冲突。

    现在李成还在大牢里面,要是自己强调要保李成的命,反而被别人拿捏住了,倒不如干脆说是面子问题,这样无论李成死不死,刘师爷都得担心叶行远纨绔脾气发作。

    果然刘师爷又想多了,只是因为面子问题,就敢跟王公公抬杠死扛,这少年背后的能量,或许还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你看他说话那语气,丝毫没有把王公公放在眼里,难道他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能够让定湖省官场推出来独占功劳的少年,绝对不会是愣头青,他既然这么说,一定会有所倚仗!

    刘师爷想到此处,觉得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让双方吵翻实属不智,话风一转,反过来却开始劝王公公,“公公,叶公子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说起来公公也不过只是为了求这宝刀,如今李成走投无路,早就心甘情愿将宝刀献了出来,不必担心有什么后患。

    要不然这样,就由本府出个公证,说这李成自愿将宝刀转让给公公您,银货两讫,再无纠结,这样可好?”

    王公公刚被叶行远的态度堵得一口气上不来,如今听刘师爷的蠢话,更觉得眼冒金星,面红耳赤道:“胡说八道,此刀乃是御赐之物,咱家岂能明面上占为己有,你是想让我犯欺君之罪?”

    刘师爷讪讪闭嘴,他倒是没想到这一节,这时候才明白王公公为什么非要李成的命,御赐之物这种东西没法转让,说起来也是后患无穷,也难怪他心狠手黑。

    私下卖刀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要让京兆府出证明,一旦事情被揭开,那至少也是个私占御赐器物的大不敬之罪。

    叶行远见此情况,心中更是有底,微笑道:“李成当日街上卖刀,也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要是那泼皮能拿得出银钱,何至于有杀身之祸?

    依我看来,不若这样,王公公想要宝刀,只拿钱来。我听说李成开价三千两,我也不多索价,就依照这个数给了,日后李成也绝不好意思再来翻脸。”

    本来还想息事宁人,送刀放人,谁知道对方态度这么恶劣,自己既然装了纨绔,干脆就装到底。不但要救人出来,还顺便咬上一口,这样才不会显得太软弱。

    “三千两?做你的春秋大梦!”王公公大为肉痛,吹胡子瞪眼睛想要发脾气,但脸上又闪过一丝犹豫之色,被叶行远给捕捉到了,心下笃定。

    刘师爷也是人精,哪能没注意到王公公的神情变化,心中料知他对宝刀是志在必得,而如今既然吓不住叶行远,那大概就只能破财消灾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忙向叶行远告了个罪,扯着王公公到后面商量,将自己对叶行远的揣测半真半假的说与他听,又劝道:“三千两银子对公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就当是施舍了又如何,如今这小子态度强硬,再行压迫,只怕夜长梦多,影响这宝刀归属”

    王公公最怕宝刀到不了手,咬牙道:“好!三千两便三千两!胡襄州倒是派得好人才,日后咱家非要讨得这笔债回来不可!”

    定湖巡抚胡大人籍贯襄州,王公公不知叶行远底细,干脆把这笔账都算到了胡大人身上。

    江州城巡抚衙门之中,胡大人只觉得突然天寒,背上凉飕飕的,赶紧叫人加了件大毛的衣服。瞧见外面日头暖和,也不知道冷风何起,有些莫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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