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川北一个山村里的胡铁匠生了一个男婴,取名胡蛋蛋。这是玩笑的一句话,因为胡蛋蛋的脸圆圆的像蛋蛋,所以就这么喊出来了。据说,这么随和地贱喊,孩子好养些,如果名字叫兴(凶)了,反而不好养。胡铁匠的妻子漆三姑就说了一个发生在她们村的真实事例。他们村的漆龙飞一共生了三个儿子,都相继因病夭折,但找不到原因。一个老人说,你那三个孩子名字太叫兴(凶)了,什么虎哦豹的,难得养活。也不知老人说得对不对,这对夫妻采纳了这个意见,后来再生一个儿子就把名字取得贱,叫勺儿,勺儿本是舀汤的器具,这倒和“贱”不太沾边,问题是川北的“勺”字,在方言里有傻的意思,傻的人自然就贱。

    就漆龙飞夫妻来说,并不希望儿子命贱,只是为了儿子好养,才那么叫。果然,这个叫勺儿的男孩长到七八岁,除了一些小感冒,从来没有患过什么骇人的大病,而生在他之前的三个兄长,没有一个活到六岁的,大都在四、五岁就先后“歪”(川北土语死亡的意思)了。

    胡铁匠吸取别人家孩子不宜把名字取得太兴(凶)的教训,就贱养贱叫自家孩子。这样把胡蛋蛋养到五、六岁几乎就没有病过。虽然贱养贱叫,但在内心里,胡铁匠把孩子看得很贵重,照顾得很好,其实除了贱叫还谈得上,如果说贱养就谈不上了。可以说孩子想吃什么,胡铁匠就想办法弄给他吃。

    那一次,胡铁匠在邻村打铁,妻子帮他打下手,帮小锤、扯炉、添煤炭燃料等等,当然孩子也带去了。胡蛋蛋就在一棵古槐树下玩,开始看蚂蚁在地上爬,爬走了,他又仰头看树杈上的那个枯木搭成的鸟巢,以及那只边叫边翘花尾巴的大鸟。忽然一砣鸟屎落在脸上,用手一抓,脏兮兮的,他吓得哇哇大哭。

    胡铁匠听到伢儿的哭声,就停住在铁砧上锤得火星四溅的大锤,盯着胡蛋蛋看一眼就明白了,他仰起脖子骂道,该死的鸟。

    漆三姑连忙停下帮小锤的活儿,走过去,一把拉住孩子那只抓了鸟屎的小手,把他弄到一户人家的水池边,把手脸洗干净。返回时,只见胡铁匠已爬上那棵古槐树,她问道,蛋蛋他爹,你要干什么?

    我拿石头打走了那只花尾巴鸟,现在我要把树上的鸟巢掀翻。胡铁匠继续往上爬,嘴里说着,看也不看站在地上的妻儿,一双眼睛只盯着树杈上那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鸟巢。

    漆三姑蓦地嚷道,不行啦!不能把鸟巢掀翻了,掀翻了鸟巢有罪的。你掀翻了鸟巢等于别人掀翻了你家的住房,你无家可归了,伤心不伤心?

    有这么严重?胡铁匠心里有了疑问,便停止继续朝树上移动的身子,偏过头俯视着漆三姑。又听她说,当然有这么严重。

    正打算从树上溜下来的胡铁匠,又改变主意,继续往上爬,但嘴里说,我不掀翻鸟巢。漆三姑说,你不掀翻鸟巢往上面爬干嘛?胡铁匠不回答。

    这时,那只花尾巴的鸟不知从哪儿飞出来,还引出另外一只,就绕着这棵槐树不停地盘旋、叫唤,显然这是一对鸟夫妻,因为发现树上有一个人慢慢地移近它们的窠穴,而感到分外惊恐。

    它们盘旋着,时而从胡铁匠的额壳边擦过,分明是想阻止胡铁匠的行为,却又无可奈何;它们的叫唤声是那么凄厉,尖刻,仿佛向行将贸然冲撞其家居的胡铁匠痛斥、诅咒。胡铁匠对两只企图轮番攻击他的花尾巴鸟不理不睬,依然我行我素,继续往上爬,慢慢地他靠近了搁在树杈上的鸟巢。

    此刻,地面上仰起脖子望着爸爸的胡蛋蛋很激动,一边鼓掌、一边呀呀喝彩,笑容满面,乐不可支。本来反对丈夫爬树弄鸟巢的漆三姑也就不吱声了。

    胡铁匠爬到树的顶端,并没有掀翻鸟巢,而是将手伸进去,从里面摸出一颗蛋来,他朝树下面看着他的妻儿神秘地晃一晃,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前衣荷包,接着又从鸟巢里摸出一颗蛋;随后又摸了两个麻壳蛋,均放入前衣荷包。

    他从树上缓缓地溜到地面,站直身子,也不管两只花尾巴鸟在头上盘旋着喋喋不休地诅咒,就一颗一颗把鸟蛋从前衣荷包里掏出来,一共4个,给了漆三姑。

    胡蛋蛋也嚷着要,漆三姑怕他弄破了,便说你不能玩。她竟自到那户人家拿出一只敞口铁锅和锅铲,打算跑到前边的水塘洗净。胡蛋蛋跟在后面拖灰似的甩不掉,也不能甩掉,一甩开距离,胡蛋蛋跑急了就会摔跤,所以漆三姑就走慢些,胡蛋蛋则紧跟着,只是当她回到打铁的火炉前时,才吼了胡蛋蛋一声,你滚开些,要不,这炉火烫死你。胡蛋蛋这才退开了几步,站在那棵古槐树下,目光依然盯着在火炉边忙乎的妈妈。爸爸这一刻在扯炉,他没有兴趣光顾,只注意妈妈的举动,只见妈妈将那只洗净了敞口铁锅架在火炉上,烧得“嚓嚓”地响,随即将那鸟蛋一颗一颗地叩开,将里面淡黄色的粘稠的液体倾泻在锅里,觉得没有倾泻干净,便把叩开的鸟蛋壳儿拿高些仔细一看,再往锅里甩一下,确信那粘稠的液体流干净了,最后才扔掉已碎为两半的空蛋壳儿。这个动作连贯做了若干次,锅里的蛋液就已经烫熟了,已成为一张杏黄的蛋皮,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漆三姑麻利拎紧敞口铁锅的两个耳子,把它端下来,要不,锅里的蛋皮就要烧煳。现在这个状态正好,锅底那杏黄的蛋皮一落胡蛋蛋的眼睛,他就叫着,妈妈咧,妈妈,我要吃蛋蛋。

    漆三姑说,你等等,她表功似的叫丈夫过来看她煎的蛋皮。胡铁匠并没有夸奖她,而是自我邀功,要不是我从树上抓了几颗鸟蛋下来,你恁地会煎会炒,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哟!

    这时,胡蛋蛋仍吵着要吃蛋蛋。胡铁匠就从锅里拿起锅铲划一块蛋片,铲起来送到胡蛋蛋嘴边,他一口叼住,几嚼几嚼,嚼得喜笑颜开,嘴里的蛋皮就吞咽罄尽,继而又张开嘴说,要吃蛋蛋。

    漆三姑不管那些,夺过锅铲也划一片,正欲自己尝一口,忽然停住,又送到丈夫嘴边说,你尝尝,看好吃不好吃。胡铁匠头一偏,漆三姑就送进了自己嘴里,呷两口说,嗯,味道不错。便把锅铲递给丈夫,胡铁匠又划一片蛋皮送到孩子嘴边,自己却不尝。他说,这是一种野味,挺有营养,都让给蛋蛋吧!胡蛋蛋贪婪地嚼食着,来者不拒,几下就把那敞口铁锅里的蛋皮吃了个精光。

    打此后,胡蛋蛋总惦记那鸟蛋的好味道,经常在父母面前嚷着要吃。有时搞烦了,父亲就吼他,哪那么多鸟蛋吃?你走开些。之后胡铁匠竟自抡大锤敲打着烙红的铁块,只见火星四溅。站旁边的胡蛋蛋还把嘴巴撅得老高,胡铁匠就码起脸,显得面目狰狞,他又大着嗓子吼,你再不滚开,我就一锤砸死你。听到这个话,胡蛋蛋往往吓得大哭,哭着走开。

    知道父亲再也不可能给他抓鸟蛋,就缠着母亲,嘴里直嚷着要吃鸟蛋,母亲烦了,就拿着一根竹枝抽打他一下,用当地的方言讲就是过他的“现”。既然父母都没时间给他抓鸟蛋吃,胡蛋蛋就将息了这份念头,却又生发出新念头,那就是自个儿钻进村后的山林找鸟窝抓鸟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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