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盛世里的阴霾依旧游荡在看似繁华鼎盛的肆夜之间,无关任何一个朝代,它们始终都在那里不曾消散……

    当退去一席繁冗宫装,只着淡蓝勾花长裙、挽就松髻的上官婉儿如约來到公主府的时候,不想太平只是将她向厢房里边儿迎了一迎,自己却并不进去。

    温软的春风扑面而來,盈袖时还是带起一阵微微的料峭浅寒,恼不得搅涌起愈发撩拨的一通思潮。

    心思忖度、神色悄凝,婉儿一时不解其意。

    她是一早便被宫人递了花笺,告知是太平公主邀约她前往公主府中赏花观景的。上官婉儿自是心思玲珑,心里明白太平约她一聚并不会只是简简单单的游园看花,这其中必定有着什么事情需与她一道参夺!

    于是镇定沉着的遣退宫人,后着了轻便的衣裙、择了机变处施施然出宫。

    但当婉儿收整心思赴约而來的时候,太平自己倒是这一副风轻云淡浑不上心的模样,又哪里有着半分参详事务的举措?这叫婉儿不由不生疑。

    “上官婕妤,请。”正当她惝恍着不知进退时,太平已将垂在门边的帘子掀了起來。

    婉儿闻声回神,便也不再多想什么,对她点一点头后就此进去。

    帘幕在她步入的同时倏然被太平放下,侍女并着太平自己如数的回避了去。光线也被阻隔在一道湘帘之外,视野一明一暗变化的着实是快,以至于婉儿下意识抬袖对着面门挡了一挡。当她重又放下袖摆甫一定睛时,倏地被眼前骤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倒不是因为这个人自身怎样使她惊疑,而是因为这样的场合,顿觉无论怎样他的出现都是不合时宜!

    对着一线光波长身玉立、姿容与仪态俱是不失礼仪儒雅,然而原本该是韶华朗然的气质却被微暗的光线造势一般铺就的微显老迈、以至于周身萦绕着一缕不大合年景的沧桑……其人便是临淄王李隆基。

    他并不动不言,即便面着上官婉儿进來也依旧沒有任何积极的举动。若不是那蒙了暗灰浅黑、半明半灭的五官面靥隐有生动,整个人风姿慨然的立在那里便会恍惚生就一种白玉雕塑、栩栩人像的瞬息错觉。

    面对眼前姑麝仙子一般素淡淑丽的女子逶迤而來,李隆基心中自有沉淀。他整个人在微暗的光影里定了一定,须臾沉仄,后终于抬了轻靴渐将身影从半明半暗的格局里次第显出來。

    有如初生的朝阳次第穿透云峦的障目,玉树样挺拔、朗月晨光样夺目的少年就此一点点显出合该的鲜活模样。

    婉儿本是诧异于三郎为何便出现在太平公主府,不过这样的诧异和惊疑只有不多时。她的头脑素來灵光、处事也一向机变,很快便明白了太平这一遭邀她出宫本是要她见一见临淄王,又当是临淄王与太平公主素來交好、而太平时今与她又颇为关系递近,故而委托太平约她出來见上一见;再同时的,她心下里依稀泛起思潮的涟漪,对于临淄王与她这一遭会面的真实目的,有了个囫囵的了然……

    她沒有动身子,只静然着一张清水芙蓉样的面孔、淡漠着如是的神色,就这样看着隆基一步步走过來。在二人之间处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的当口,婉儿方扬了扬唇,才欲言语一二时,隆基却倏然一下对着她跪了下去!

    这突兀的一跪叫婉儿骤然一震!即便她一向都是处变不惊、不急不缓,但这一跪來的还是委实突兀。更突兀的是并着这落身一跪的同时,隆基颔首沉沉言出的那一句话:“上官姐姐。”淡淡却沉淀。

    他唤她,不是寡味的“婕妤”,而是以往那一声亲昵的“姐姐”。同时他铮又一抬首,一双皎洁星目中满满的全都是炽热的霞彩,并着因动容而微哽的声息无一不在呼应着他内里心魂的负重,“父亲时今所处情势委实凶险,皇上颁布那条条诏令无一不是针对父亲,求婉儿姐姐救我父亲一命啊!”落言时身子一匐。

    婉儿下意识起了一颤粟!

    隆基这一番话吐言恳挚、且声调一层层扬起。不必担心这样大不敬的话会被谁听了去给落了把柄,太平公主这里从來都是最安全的。

    即便明知道这样的话说的多少有些浮夸事态,但当婉儿甫闻后,心湖还是撩起一阵阵浪涛。沒有办法,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总有一个本命,那是必定会因其而丧失理性、乱了思潮、一世一生都遁逃不过的劫。而李旦正是上官婉儿的本命。

    显然隆基是利用了这一点,所以他可以选择全部无保留的信任上官婉儿。正如当初他劝父亲兴兵宫禁一样,也是搬出了一句“婉儿姐姐也参与了”……感情的事情是可以一物降一物的,同样也可以被有心人加以最有效的利用。隆基肩头微微一颤,心里正这样想着。

    倏然间他便觉有一抹轻柔却温存的力道抚上肩头,顺势收住思绪抬首时,见是婉儿已经走到他的近前、抬手抚上他的肩膀示意他起來。

    这一跪原就是个表心的形式,隆基顺势也就把身子站了起來。他明白的,婉儿会帮自己这一个忙、帮父亲这一个忙。

    对是,婉儿自然会帮扶,一如武皇在世时那些年一样的帮扶……

    屏风后一架熏香小炉中传來“劈啪”的微响,那是茉莉香片已经燃至正酣的一个时刻。顿然便有更为甜腻的香气缪转漫溯,撩拨的鼻息陷入一种微微的不适。婉儿不由蹙了蹙,旋即微把身子往一旁侧侧。

    其实即便隆基时今不曾找她、求她,她也明白李旦所面临的、太平以及一些神龙年间旧人所面临的处境如何。

    特别是李旦,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做过皇帝的李旦无疑是这时今中宗登基后最危险、甚至迟早都得死的人!因为有他在一日,中宗那皇位便会隐隐有一日的动摇。而要想最基本的保住性命扭转这乾坤,便只有将李显推翻、扶持李旦当皇帝!

    早在武皇在位时她就已经遥遥的想到了这一层,只是那个时候的局面比之现在更要纷乱,所以她才与李旦商榷着寻了李显回來继承大统、先把李唐的实权自武皇那里收回來握在手里再说以后!

    往后的这若许年來婉儿她沒有一刻真正放弃了李旦,特别是中宗继位后这一年多的时光里,她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一个机变处作为突破口、让李旦复位……

    “自有主意。”思量间她忽觉一阵燥乱,倏又回目瞧向隆基,“……”原本想告诉他“你不要逼我”,但就在与这个孩子四目相对、倏然一眼目光交错的须臾,婉儿却又止住。火石电光间,她看穿了隆基的心思。须臾沉淀,于是那唇瓣儿便倏然勾了勾,启口变成了这样一句话,幽幽的,“临淄王,想必已经想好了法子吧!”徐徐如一阵缪转的过帘风。

    上官婉儿果然还是那个聪颖如冰雪的内宰相,这玲珑女子那纤纤的玉骨、并着精魂里究竟沉淀了怎样弥深的一簇内蕴,内蕴又究竟是有多么沉厚,从來沒谁可以真正窥探的出!

    闻言入耳、目观其神,隆基心绪忽转,在蛰伏于婉儿周身那一股凛冽练达之气韵的同时,不得不起了这样的慨叹!

    他也不再避讳,迎婉儿身侧又近了几步过去:“小王只想在此央求婉儿姐姐,寻些可以委事的心腹之人……”之后那调子便渐渐沉了下去,次第发轻,带起一怀更为昭著的内里深意。

    婉儿并沒有再转目看他,随着隆基声息入耳,她略颔首,即便面上依旧干净的沒有丝毫神色,但内心已然着铅一般的次第沉下去!

    。

    任何一脉新生力量的扩张、旨意的下达,相对应的都会受到不小的冲撞。事有两面,似乎这是极必然的。

    就在李显才下旨准许皇后韦氏垂帘一并听政、扶持心腹与法师术士、对武皇歌功颂德等大事举措后不久,那朝堂之上忽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

    有群臣联名上疏中宗,让其下旨令韦皇后不得干政,并杀死参政乱心的旁门左道之人,且因“有迷惑武皇决策”之罪、当将武家子侄贬官外放以防有东山再起之日。

    这一干声浪來的可谓毫无征兆,且空前的齐心一至!更是桩桩件件全然都在声讨皇帝所下决策实不明智、并分明是在与中宗拼着一口气的大唱反调!

    虽看起來只是一帮耿介之臣对当今天子所下决议心觉不周成,但眼睛看到的从來就不会全部都是真实的。至此,但凡长了一双招子、嗅觉不曾失灵的正常人都能自这之中窥探到隐匿其后的那些别样意义,微一品味便可感知到这其间一股子别样味道。

    即便是在看似风平浪静、国运重归李唐而有蒸蒸日上势头的大趋势下,也那么的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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