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那空气顿一下变得冷凝!连细微的呼吸似乎都变得那么不自然!

    隆基一震,当即便起身对着父亲猛地跪下:“父皇,儿臣并无……”

    “朕知道你沒有异心!”李旦打断,知道他想说什么。隔过被天光照耀的有些娑婆的视野,他将身体微微前探,对着隆基颔首后,口吻变得温和许多,“朕是认真的。”神色亦是肃穆。

    隆基整个人有点儿发懵,也有点儿木住。他下意识抬头对上父亲的眼睛,那一双严整肃穆的眼神里似乎又藏着弥深的真味。似乎是笃定,似乎是决心,又似乎是并不真切的一种探寻……丝丝缕缕交汇一处,终归难叫人真正看清楚!

    隆基思绪百结,他的神绪被李旦搅扰的很是紊乱,他不知道父亲怎么突然就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难道是对自己与太平近日來那种种斗法、以至于每一次都拂逆了父亲原本的决策,故而类似秋后算账的刻意如是说?

    但他又不敢冒然告罪,因为这些都只是他的猜测,他并不确定。同时又免不得有了这样一层顾虑,好端端的父亲突然提出要传位给他,这又是不是……听到了一些不好的言语,父亲心中对他有了猜疑,故而刻意试探他?又或者父亲的心性当真是极恬淡的,这么久的挣扎和持平,他是真的倦了、累了,故而真的动起了让位太子的心思?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有可能的。可无论这传位一说是真是假,都把他委实是吓了一跳!且他也都不能应下父亲的话。

    辗转经久,隆基尝试着将这话題往偏处移开,他目色动容,声息流露着一痕恳挚:“求父皇莫要说这样的话吓唬儿臣,父皇这话……让儿臣嗅到不好的味道。”喉咙一动,有点儿哽咽,“儿臣不愿直面这样的问題,因为儿臣不愿与父亲日后的离别。”这话也不全是假话,有一些真情流露是存乎其间的。

    旦心中一软:“啧。”蹙眉微微,旋即又无奈的叹一叹,抬手将儿子虚扶起來,“父皇这不好好的,何曾就与你离别?”旋即一定,又侧首叹了一口气,声色黯黯然,“谁说江山就是极好的东西?那是一份责任,谁坐谁累心!”

    隆基心念转动极快,自父亲这后续的话语、眉目间含及的情态中,感知出其中一份真实的意味。又忽然觉的,父亲是倦了,这阵子以來无论是身还是心都是极疲倦的,故而一倦之下便又起了“让”的心思,说出了意欲将皇位交付于他这类的话。

    反观李旦自身,他的一生似乎都与一个字脱不开关系,那便是“让”。他一让皇位给母亲;二让皇位给兄长;难道时今还要三让皇位给他这个儿子?

    父亲他凝结了一生的经历,耗尽一生的精气神抒写了这一个笔力苍劲、引人琢磨的“让”字,他这一辈子稀里糊涂的过來了,结局似乎已经可以欲见,可他这一生又是否过的开心?或者说又是否真正的开心过?

    沒有人知道,包括李旦自己!

    一來二去间,隆基对李旦的心思已经隐隐解意,他开始静下心來认真的思量起父亲的提议。

    说实话,绕开父亲直接登基这样不孝的想法,他不是沒有过。其实早在当日上官婉儿的寝宫之前他下马请命,而父亲一言未发、只抱着已经死去的婉儿穿过大军径自离开时,他便隐隐动了这个心思;后來他跪了三天三夜跪不出父亲、最后不得不与大哥李成器一同跪请父亲出面主持大局时,也动过这个心思,并且隐隐的有所表露。可无论是朝臣还是兄长,都很委婉的避开了他的提议,那时他看清了天下民心归向的是父亲而不是自己,故而只能作罢。

    其实在父亲登基之后,隆基心里还是有点儿庆幸的,庆幸自己不曾被一时的贪念彻底占据了头脑,庆幸自己成功的将父亲扶上了皇位。因为复辟之后的皇上,面对的是一盘散沙的局面,需要费心规整、需要耗神谋划的东西实在太多,而隆基自己毕竟还只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比起二度登基沉稳持重的父亲,他的手段和经历还不足以摆平这泱泱大唐的诸多乱局!

    时今该规整的已经有了些规整,虽然大唐的局面依旧混乱、且是可以欲见的一日比一日的乱,但那都是因为太平与隆基两方势力的各不相让,若是这两方都能做出让步,或者其中一方逼得另一方后退一步,大唐的燃眉之急都委实可解!

    只怕这也是父亲为什么想到了让出皇位、扶持太子登基的根源所在……

    只是,隆基还是不敢冒然应下父亲这话,他不得不从长计议自己所拥有的、还有自己所沒有的。心里明白,他时今还不能冒然便当皇帝,因为他的根基不算很稳定、羽翼也沒有达到一个满意的成熟度,于他來说还是倚靠着父亲、帮扶着父亲方为稳妥可行,一旦他答应了父亲一时的心热而当了皇帝,恐会被人以年轻为由立刻架空这权势,到那时候便是父亲都奈何不得纹丝!

    “父皇。”心念甫至,隆基抬目时眼底充斥了一脉坚韧,声色沉淀,“儿臣现今坚决不能受之!”旋即一抱拳,“请您为了天下苍生考虑,担起这江山重任!”

    李旦不说话,就这么与儿子四目相对。父子之间僵持在这里,又不像是相互都不肯让步的坚持,而是一种会心交流、心照不宣的目光探寻。

    周遭的风声细细微微穿过耳廓,静好的时光被烘托的有些肃穆。良久之后,彼此之间自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些别样的味道、真实的心思。

    李旦心念一下下的沉淀下去,终于点点头,错开那目光:“朕昨晚已召集三品以上官员议过此事。”启口后语气做了缓和,旋即又看儿子一眼,“你來请安之前才令他们回去,他们很快便会告诉你了。”一顿又道。

    隆基心震。虽然父亲的口吻里并沒有什么怪罪的意味,可这样直接的点破了官员各为其主、议事后会去向他禀报,还是令他倏然就有些尴尬。

    李旦这话本就沒有刻意怪罪,更不存别样意味,只是很随心的一句。而隆基面上的反应令他有点儿无奈。

    果然皇帝会是孤家寡人,自从登基之后无论是儿子还是妹妹、还是身边的朝臣,他这边儿只要稍稍流露出一丁点儿的反应,便会引得这些人辗转猜度忒够累煞的!哪怕是一个无心的句子、一个随兴的玩笑,都能被他们当作了真、根本不会往玩笑和无心上主动去靠拢!说什么君心难测,其实是因为天子掌有生杀大权,所以不敢测、不敢相信吧!

    就是这样一个注定高处不胜寒、又得防范太多的位置,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醉里梦里都心心念念只为一夺?想不通,而沒有亲身尝试过这个中百味的人,更是不能懂……

    他有些薄倦,身与心都是。摆手令隆基退了下去。

    。

    诚如李旦所说,他昨晚召集了官员们议事,议的便是传位太子之事。在这之后,那些官员才一散场便急急忙忙的回去,各自找到了各自的主子报备这件事。

    皇帝厌倦了坐拥江山,只以曾经两让天下为由,说自己素性恬淡、并无为皇之心,故而时今打算择贤者继承统治、传位太子。这样的事情委实是大事,是一等一的大事,是改变命运颠覆乾坤的大事!

    可即便是商榷了一夜,商榷之后也自然是沒有一个结果的。因为那一众朝臣都未表态,谁也沒有傻到针对这样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題便大表态度的地步!

    试想,这类事情也委实是不大好表明态度的。皇帝提出让位太子,如果臣子响应皇上、顺应皇上的心思,赞皇上美德昭著一心为国为社稷,不是就肯定了皇上那话里的意思,间接的指摘皇帝不够优秀、担不得皇位?且即便那是皇上真正的意思,又有哪个皇帝愿意看到自己才一说要让位、朝臣便立刻响应的局面?

    而如果说皇帝的决策不英明,说自己只认皇帝不愿跟着太子走,也委实是不妥的!因为太子是与皇上同体的,是日后的皇帝,不顺应太子便也等于不顺应皇帝,且得罪了太子更是不明智的。

    而这其中还有一条不得不考虑,便是,皇上是不是就前面几件事儿对他们这些臣子起了疑心,收整完宰相之后便來敲山震虎试探这班臣子?

    有着这诸多的疑虑,李旦一夜议事,自然是什么结果都沒有议出來。这帮大臣只是浑水摸鱼避重就轻,沒有一个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李隆基已在请安之时便知道了这个消息,自不必说。

    而当太平公主听到心腹告知自己,说皇帝有了传位的打算,她那心顿然一个“咯噔”!

    心知道,皇上是面对自己与太子日趋恶化的争斗,有了退避的念头……如果这只是一时之念、亦或者一些人心中认定的是在有意试探,那还好些。而如果皇上是认真的,就委实不好办了!

    太平心中隐隐不安,她急于思量一个法子來遏制李旦的念头!

    她心中认定,绝对不能让李旦退位,绝对不能!李隆基一旦登基,她这边儿便更不好动手。废太子再立简单,废皇帝那就是谋反啊……

    太平急了,当真急了。对她來说,李旦在位比李隆基在位要好许多!她与隆基之间当真是一左一右背道而驰的行了这么久,他们之间已经再沒了斡旋的余地。一旦隆基继位,那锋芒凛冽的寒光剑第一个指向的便是她!到了那个时候,莫说这时今所享有的、所被赋予的权势和地位,李旦在一日倒还好些,那毕竟是她的胞兄,隆基还是多少会顾及;待得一日李旦不在,便是连她这卿卿性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了!

    时局是残酷的,一切变故都來的太过于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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