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外看着雨中的长安城,便如一头猛兽,分外让人感觉压抑,而当此刻,踩在厚实的青石砖上,望着脚下延伸到远处的街道,这个名叫吴桐的少年已经开始有些好奇地东张西望。

    唐朝人尚武,一个异乡少年腰悬长剑这等情景也并没有引起长安城中众人的注意,哪怕是匆匆自他身边跑过的金吾卫,也只是朝他看了一眼,并不曾驻足,只是脚步溅起的水花四散开去。

    吴桐连日赶路,也只是堪堪在暮色降临的时候进城,本以为看到的会是一座安静将睡的城池,可没想到在这个下着大雨的傍晚,长安城内依然是无处不热闹。

    路上行人虽不多,但是道路的茶楼,酒肆中不时传来阵阵欢笑。

    街道上飘散着饭香酒香脂粉香混杂在一起的奇特味道,闻起来似乎并不讨厌,正牵着老马走在石桥上的吴桐揉了揉鼻子,看着某处二楼靠着栏杆的诸多女子,身着轻纱不停朝自己挥舞绢帕,脑子没来由地想起“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来,只是可惜了这一夜春雨。

    不知道何处宅院里传来一阵丝竹,旋律悠扬,似乎满城皆是风流,浓郁到让人熏醉,浑身流淌着暖意。

    雨夜无星也无月,满街店铺门前挂着的灯笼将青石道照得亮如白昼,拐角处飘来的香味让老马驻足在一家面摊旁不肯再挪动半分,任凭吴桐如何劝慰,只是摇着自己的头,坚定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老板,来两碗面。”吴桐摸了摸老马的背,说道:“再来一壶酒。”

    “好嘞,客官您先坐。”

    吴桐用衣袖轻轻擦拭被弥漫的雨气打湿的条凳,这才坐下,仔细打量起这个小摊子来。

    不大的地方,点着几盏煤油灯,三四张简易的木桌,几条长凳,便构成了老板这对年迈的夫妇赖以维持升级的方寸之地。角落里的炉子上煮着一锅开水,老板熟练地将用长筷将苗条从锅中捞出,放入海碗之中,碗中早已放着熬制多时的牛骨汤,老板娘迅速地将葱花和几片牛肉洒在面条上,末了还浇上一勺辣油。

    吴桐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这两碗面,白色的面条上撒着绿色的葱花,红彤彤的辣油铺在上面,伴杂着充斥肺里的牛肉汤的香气,给人一种幸福的饱足感。

    小心地捧着碗,吴桐就着碗沿喝了一口面汤,一股暖意流淌全身,他满足地呵出一口气,开心地笑了起来。

    拿起旁边的筷子,吴桐大口地开始吃面,他吃面的速度很快,而且并不文雅,时不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吸食声,老板夫妇看着这个俊秀的少年狼吞虎咽,眯起的眼神充满了慈爱。

    “小伙子,慢点吃,不够的话我再给你下点。”这是老板娘的声音,虽然有些苍老,但是在吴桐听来格外悦耳。

    “谢谢,不用了!”

    兴许真是饿坏了,两碗面条眨眼功夫就进了吴桐的肚子里,将筷子一搁,揉了揉鼓起的腹部,顺利地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正恼怒于主人丢下它而只顾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老马,愤怒地在那边打转,可怜周边的野花,好端端地遭受了这一场无妄之灾,在这么个纷飞的雨夜香消玉殒。

    “别闹,长卿。”吴桐站起身来,拿起被自己吃的干净异常的碗,将桌上酒壶中的烈酒倒入碗中,一股浓郁的酒香开始在这个有着昏黄灯光的小铺内弥漫。

    海碗被放在老马的面前,吴桐伸出手指在碗中蘸了一下,放在口中,眉毛微蹙,口中感到阵阵酸涩,这样的小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酒,充其量不过是能让酗酒之徒聊以自慰罢了。

    可老马不以为意,什么美酒劣酒,只要是酒,便是好的。当下自然不会跟吴桐客气,低下头,舌头欢快地在碗中拨拉着,不一会,满满一海碗的酒便见了底,有些不满足地老马伸出舌头,将海碗里里外外舔了个干净,意犹未尽地吧唧了几下嘴,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吴桐。

    吴桐看着老马眼中那种乞求之色,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摸了摸老马头上的鬃毛,说道:“一会还要办正事,改日我让你喝个痛快如何?”

    见主人发话,老马知道今日恐怕是没法满足腹中的酒虫,无奈地低下头,在吴桐的怀里蹭了蹭,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小伙子,看你样子,是外乡来的吧,赶紧找个地方住下吧,马上要宵禁了。”老板娘一边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一边关照道。

    老板熄灭了炉中的柴火,上前帮忙,听到自己老伴的话,便随口说道:“听说前几日当朝丞相遇刺,死了好些人,真是造孽啊!”

    吴桐心中感慨,到底是京中的百姓,见多识广,只是一对摆摊卖面的老夫妇,便敢当街对陌生人谈论时事。

    “小伙子,你自个小心点,一个人在外,挺不容易的。”老板娘接过吴桐递过来的四个铜板,叮嘱道。

    吴桐带上斗笠,披上搭在一旁架子上的蓑衣,牵着老马,在老板夫妇凝注的眼神里走入雨中。

    长安城只有两条主街,交叉垂直,硬生生地将整个城市分成四块。差点遇刺的丞相府邸便在城东,吴桐去的方向正是东面。

    六岁时候那场大病,让吴桐差点夭折,虽然被村上的魏大夫救了回来,可奇经八脉已然阻塞,奇经八脉不通,便不能炼精化气,自然也无法踏上修行之路。可村野农夫之家,谁在乎能不能修劳什子的行,太太平平过一世才是正经,身边的亲人们对他照顾有加。

    这次出门前,三叔特意将祖上传下来的的宝剑挂在他的腰间,用以傍身。虽然吴桐清楚自己不过是因为一场意外,继而占据了这个躯壳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可终究,谁会知道呢?

    “长卿,你说那个化神境的高手是有多厉害啊,能在返虚境的修行者面前全身而退,要是我能修行的话,哎,你猜我会不会也很厉害?”吴桐边走边说。

    长卿是常到村里来的那位卖货郎的老马,每次都是驮着重重的货物,那时候年纪幼小的吴桐看着不忍,便央求家里人将它买下来,卖货郎本就嫌他老迈,驮不动多少重物,见有人愿意接受,欣然应允,于是这匹被卖货郎斥为“畜生”的老马便成了吴家猪圈里的“长卿”。

    见主人独自在那意淫,老马咧开了嘴,似乎是在嘲笑。

    被一头牲口嘲笑,吴桐面子上觉得有些挂不下来,望着不远处丞相府在雨中显得极为不真的虚影,悻悻地住了嘴。

    刚看到街上有人手里拿根狼牙棒招摇过市,那我挂一柄没有鞘的剑不算出格吧。吴桐心中暗暗道。

    不知道为何,三叔给的这柄祖传宝剑,却没有剑鞘,虽说没有生锈,但是看起来黑漆漆地哑然无光,毫不起眼,最过分的竟然是还没有开过锋,唯独剑柄上用篆体刻着的“长铗”二字还能清晰可辨。

    吴桐这才读懂方才那持狼牙棒的异域汉子投来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那是一种深深地不屑。

    人是少年,马是老马,剑,竟然还他妈的是钝的。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此刻蹲在丞相府外街角的吴桐,轻松地哼着小曲,老马早就习惯自己主人总是喜欢哼唱一些莫名其妙地调调,自顾自低头在一旁啃着些青草。

    “十人,半个时辰……”吴桐嘴里念念有词。

    他赫然是在计算丞相府外的防卫力量的数量和换岗时间。

    “长卿,你说现在丞相府里会有多少修行者呢?”

    老马抬起头,用一种看白痴一般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嘴角死命试图努了努。

    “你的意思是我就靠它?”吴桐拍了拍腰间的剑。

    老马心想怎么有你这么蠢的主人,别说什么返虚境的修行者,哪怕是来了一名刚刚炼精化气的菜鸟,恐怕也能一指头戳死你了吧,靠它,靠它有用的话你还蹲在这干嘛?

    “五年了,当年的事有谁能遗忘?”吴桐的语气有些低落,老马识趣地将头靠在吴桐的肩膀处,以示安慰。

    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开始波动的心绪,腰间的长剑发出嗡嗡的颤动声。

    “长铗,请助我成行!”

    这是少年第二次说出类似的话,语气中多了几分坚定和决绝!

    吴桐解下长剑,握在手中,翻身上马,看着丞相府前换岗的空隙,一夹马镫,向着丞相府冲去。

    老马爆发出与年龄体形不符的速度,将从天而降的雨水甩在了身后!

    在宽阔的街道上如黑色的闪电,与夜色融合,不分你我!

    少年握剑的手稳定如常,看不见的掌心却有些微微湿润。

    雨一直下,此刻的气氛却不会有人觉得融洽!

    丞相府近在迟尺,吴桐俯下身子,贴住马背,随着老马的飞驰上下起伏,一人一马宛若一体。

    “五年了,该结束了!”少年看着手中的长剑:“长铗,请助我成行!”

    这一次,少年是在心中说道,却是说得无比地壮烈!

    于是,长剑在雨中嗡鸣,雨水打落在剑身上,被毫不留情地震荡开去。

    半条街道的距离转瞬即逝,丞相府大门的轮廓在吴桐的瞳孔中愈来愈大。

    “是时候了!”少年握紧长剑!

    风雨中,一片刀光自天地间乍然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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