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小城,石道,已经看不见行人。

    轩加菲纳坐在墙角,拿起装着当地酒水的呼噜痛饮一番,冲智涅晃了晃。

    智涅轻轻摇头,“施主何不与我共建新世,破开着天地囚笼?”

    轩加菲纳站起身,一身黑色长袍让本就白皙的脸庞显得更缺少却色,缓缓抬起左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与此同时,智涅脚下同样出现了一个光环。

    智涅尝试走出去,在那看似莹耀着柔和光晕的环上感受到了九重枷锁的力量。智涅双手合十,脸上首次出现了凝重的表情。“画地为牢,锁天成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本以为圣草界不过如此,却不曾想会出现你这样惊艳之人,你可愿随我离开?”轩加菲纳双手背在身后,对智涅发出了邀请。

    “我负汝债,当还汝命。柒鱼之故,智涅愿以身祭之,只求此界梦醒,魂归现世。”

    “不够呐。”轩加菲纳摇摇头,“我要此界轮回永眠,便无人能醒。”

    话音落下,轩加菲纳消失了,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智涅轻叹一声,默默的站在原地吟诵着古老不知其意的经文,脚下的光圈慢慢淡化。三日之后,智涅一步跨出光圈,返回离开依旧的家乡。

    小时候记忆中熟悉的世界和熟悉的草木再次出现了智涅眼中,却听不到熟悉的声音了。

    五封涅的五官早已恒定,但精气神却愈加沧桑,身上一股沉沉的暮气萦绕,“你母亲…昨日冰结了。”

    智涅沉默不语,自己拒绝了轩加菲纳的邀请,被画地为牢困住了三天,刚好错过了拯救母亲的机会了。

    几年后,智涅终于结束了他漫长的祭奠,再次来到了父亲面前,“是时候结束了。”

    圣草界。天蛮山。九封神庙。

    曾经知道这世界真相的村民们几乎全部冰结在了这里。仅剩下的几个仍在坚持着的人也仅剩下一股混沌的执念,他们不甘冰结,却也无力改变。仰望星空成了他们每日的唯一,他们要等一个结局。

    五封冕的回归没有带起任何波澜,就好像所有人还活着的人都理所应当的认为他不可能成功。智涅跟着父亲第一次回到了这万恶诅咒的起源之地,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爷爷,他正冲着自己微笑。

    旁观着这段历史的人能感受到智涅的宁静和平和,就好像只是一次普通的历练,然而叶轻眠却感觉到了熟悉的力量,看到了不一样的画面。

    智涅眼中的一切变成极致精简的线条,就好像是操纵着命运的提线,又好像是物质最本源的信息体现,这对叶轻眠来说并不陌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能感受到智涅强大到令人恐怖的天赋。

    与叶轻眠这种粗糙简陋的应用不同,智涅早已经完全掌握了高维能量的运用。叶轻眠猜测,或许如果不是那第九道锁定了维度的枷锁在干涉,智涅恐怕真的会在此刻一念成佛,一举成就为第五维生命。

    智涅站在九封神庙前,周围的时光似乎停滞了,秋风冻结在了吹斜枯枝之前,落叶凝固在尚未飘落大地的半空。

    智涅迈出一步,跨过了时间的束缚和空间的枷锁,进入了另一片天地,这里与天蛮山无异,却不是现实。这里只有五个人,为首的是一人正是千年钥。

    “终于又等来这一天了么?”千年钥依旧微笑着,无限的时光并未令他绝望,希望的火焰在他心中从未熄灭。“你打破了哪道枷锁?”

    智涅摇摇头。

    “你将要打破它吗?”千年钥继续问道。

    智涅点点头。

    “那你此来为何?”

    “为了告别。”智涅对千年钥深深一拜,“不肖子孙智涅,愿送祖父最后一程。”

    千年钥笑的更开心了,遥遥的看着智涅,脸上是说不出欣慰。千年钥身边的其余四人也都神情振奋,因为智涅已经明确的透漏出了要破开死亡剥夺的枷锁。

    曾几何时,死亡是一个令人畏惧的噩梦,然而此时它确实一种遥不可及的权利,它以远去多时,却终究要回归了。

    “没想到这第六人竟然是我的孙子,这已经是我离开前最好的礼物了。”千年钥感慨道,“那么纵然见不到最后的三道枷锁破碎,亦此生无憾了。”

    智涅郑重的看向爷爷的眼睛,“自我之后,九重枷锁将不复存在。”

    智涅的话让面前的五位沉默,无一不是在重新审视这个口出狂言的后辈。

    “你意欲何为?”千年钥问道。

    智涅双手合十,双眼微闭,身边似有梵音从无尽悠远的地方传来,一道卍字印在眉心缓缓出现,“我欲为真相立传承,为众生断永恒,为万界开轮回。”

    “为真相立传承,为众生断永恒,为万界开轮回。”叶轻眠呢喃重复着智涅的这句话,他承认这一刻自己确实被他的气魄所折服。

    他这是要连破三重枷锁啊!花织同样也被震撼到了,“为真相立传承,这是要打破剥夺传承的枷锁。为众生段永恒,这是要打破剥夺死亡的枷锁。为万界开轮回,这应该是打破强化记忆的枷锁,让记忆因死而终,随生而起。”

    智涅面前,千年钥恒定了无数载的面庞开始老去,半白的头发很快尽数换成了银丝。无数时间轴上的世界里,被剥夺死亡受难于永生的人全都再度感觉到了岁月的流逝。

    紧绷的皮肤开始松弛,清晰的记忆开始模糊,灵巧的身体开始迟钝,可是几乎所有人都是带着幸福和解脱的轻松来面对着这种变化,因为每个人都明白,那期盼了不知道多少代的死亡的权利,这一刻终于回归了。

    智涅后退一步,回到了九封神庙前,抱住了衰弱的父亲,然而五封涅却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智涅。

    “让我好好的享受死亡吧。你不该来打扰我的。”五封涅苍老的脸上笑容灿烂,眼泪止不住的流,可是那并不是悲伤,他是真的在享受死亡之前的一切体验。

    智涅依旧年轻,他还没有打破最后一重枷锁带领圣草界离开梦境,所以他还需要永生。他本想问问父亲和爷爷,是否愿意与自己一路同行。可是这时候他却没能将那种话说出口,或许那将会是最大的不孝吧。

    “原来这无数世界的生命原本都是永生不死,原来生死轮回在这里因智涅而起,简直…简直…”叶轻眠终究没能找到合适的赐予来描述自己此刻的情感,最终只是唏嘘一声。

    传承已续,轮回已开,智涅离开了天蛮山,他化身亿万,继续行走在无数时间线上,他在每一个世界都留下了足迹,但是好像忘却了最后的目标,重新静静感悟这片天地。

    所有在智涅的视角旁观的人知道,他最后必定是失败了,可是现在就连叶轻眠、花织和佘璇都有些不愿意看到智涅在绝望中放弃的一幕。

    尽管知道这一段历史不会再改变了,但叶轻眠却依旧默默的祈祷着,祈祷自己能奇迹般的看到他成功后欣喜的样子。

    天蛮山上所有的旁观者都透漏出了一股悲凉和情绪,那是对智涅的不忍,和他执着的遗憾。然而八封火作为主祭,却依旧要将那段历史完整的带给众人。

    “哎。”叶轻眠一声长叹,“他说的没错,智涅啊智涅,成也慈悲,败也慈悲。”

    “一步踏错,万古执着将成空。”花织同样感慨着。

    佘璇感觉到两人的思想,不禁有些疑惑,“为什么会说他败于慈悲?他走错了哪一步?”

    “他错就错在不该在没打破维度锁定之前打开其他枷锁。他怜悯世人的苦痛,愿意帮助他们结束那一切寻求解脱,可是这就像是一场长跑,本就疲惫不堪的人一旦停下脚步,他或许就再也跑不动了。”叶轻眠遗憾的说道。

    智涅重新感悟着拥有生死轮回之后的世界,但是他发现如今的世界,人们并不比之快乐。而且不止从何时起,人们开始重新畏惧死亡,他们开始寻找长生不老的方法,想要永生。

    “他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满意,永生的时代所有人都想死,轮回的时代所有人都想生,而两个时代唯一不同的是,之前的时代永生者比例很多,所以绝大部分生命都将这个世界视为诅咒。”

    “然而如今的时代,人生太过短暂仅仅匆匆数十载,人们能体验到的只有痛苦之前的快乐和新鲜。他们连享乐和追寻梦想都尚且不及,又怎么会去静下心感悟世界的真谛和这牢笼的可怕?”

    正如叶轻眠所说,死亡回归,轮回再起,寿命的限制让每个人的每一天都拥有了意义。他们被时间的脚步催促着,忙碌着,他们追寻着想要完成的事情和想要体验的感觉。

    人们对永生的期盼变得越来越强烈,对这片土地越来越留恋,这让智涅感到恐惧,这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一幕,然而大势已至,他无法挽回了。

    智涅行走在世间,为众生讲述古老的真相,然而这却令他在众人眼中越来越像是一个笑话。这个时代没人会在意真相到底是什么,因为生命太短暂了,他们只能顾及当下。

    相信智涅的人还是存在的,愿意为打破这片天地牢笼而付出的人也是有的,可是当他们知道了真实的世界,仅有的只是血染的大地和万古的荒芜,这些人沉默了。比起梦中的锦簇繁花,那真实的故土显得如此寒酸。既然如此,留在梦中又有何妨?

    智涅曾尝试赐予信徒永生,最初这确实聚拢了庞大的力量。可是永生的欣喜过后,却是无尽的痛苦和疲惫,有人开始哭求智涅赐予死亡。

    这种尝试再次失败了,智涅很清楚,永生其实是一种折磨,他不愿再用这样的方式去督促世人。既然自己早已亲手破掉了剥夺死亡的枷锁,又何苦再给世人戴上呢?那违背了他心中的慈悲。

    “如果他先一步打破维度枷锁,成为五维生命,再反过来连同其他的枷锁和这片梦境一起破掉就好了。”佘璇遗憾的说道。

    “没用的,智涅的结局已经注定了,因为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他把牵挂和慈悲尽数舍给了众生,那就再也没机会了。”叶轻眠解释道。

    “为什么?”

    “因为最初圣草界的人是有数的,每一个人都在真实的世界有着物质载体,他们的梦醒来,会回到现实的身体中。而那些梦中的后代子孙,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诞生的生命,全部只属于梦境。梦碎了,他们就彻底消失了。”

    “所以智涅最终的目标,是众生不愿意接受的。他们信不信是一回事,就算信了,愿不愿意又是一回事。我觉得智涅应该已经半只脚踏进五维了,可是却一直在犹豫,该不该选择残忍的终结那些虚幻的众生。”

    “他怜悯每一个人,或许能推进他走出下一步的而唯一条件,就是无数时间线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心甘情愿为了破开梦境去自我牺牲。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智涅终点将永远在前方,而他将永远走在接近它的路上,却不会拉近一丝距离。”

    “以能力来说,他或许随时可以做到,但却被自己的慈悲阻碍了。但这份慈悲又是他力量的源泉和存在的意义,所以这份矛盾决定了他注定会变成一个悲剧的人物。”

    “他想走到梦中万界空空唯其一人,看来注定是一场梦了。”花织沉重的想着。

    对于智涅,叶轻眠唯有叹息了。这是一个惊艳到极致的人,他的胸怀和气魄世所罕见,可是却败给了自己。“他想渡尽众生,然而却不知该渡的不是人,而是这世。地狱永远不会变空,他的路永远也走不完,除非他能毁掉地狱,让它不复存在,那么自然就没有狱中之人了。真正的慈悲,当似天道般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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