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繁星渐渐西沉,没有了星星的天空墨黢黢像锅底,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张秋生起身,打了一趟拳,又做了几百下俯卧撑。天亮后就要猫货柜里躲起来,趁现在锻炼身体。这是张秋生多少年养成的习惯,即使是在这偷渡时期也是坚持不懈。

    货柜里那人还是在打坐,从上船那会起除了吃喝他就是这样。即使吃喝,也是张秋生递给他就吃,不递也就不要。每次张秋生递东西给他,眼睛睁都不睁,却知道水或食物递来了,手一伸接过。吃了喝了,一个谢字都不说,立即恢复原状。这人还挑食,火腿肠午餐肉泡面等等一概不吃,只吃水果、西红柿。

    张秋生自从十六岁遭逢惨变,除在军队待了五年,其余时间都是在监狱或江湖道上混,最是讲义气。在部队的五年,不是训练就是执行特殊任务,那一份生命相托生死与共的战友情,也是世间最珍贵的情义。对朋友对战友,张秋生向来是有多少给多少,从没半个不字。何况现在他是心如死水,而高人本来都有一些怪脾气。

    对这人的怪诞的行为,张秋生半点没在心上过,该怎样还是怎样。

    张秋生回到货柜,拿起一瓶水递给那人,等那人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又送过去一个苹果。然后自己开始吃早餐,这么多天一直都是这样过的。

    像他们这样的偷渡法,要给其他蛇头偷渡者知道那得气死。别人偷渡都是躲在密不透风船舱或货柜里生怕被发现,忍饥挨饿。浑浊空气,连屎尿都就地解决,死了尸体往大海一扔。张秋生还早锻炼,还一ri三餐,还仰望星空。

    水还剩下三四瓶,食物也不多了,看来今晚还要去偷。张秋生带的给养本来是够一个月的量,为此他冒着风险反反复复地溜上溜下。现在不是多了一人吗,就超预算了。张秋生喝水是一次一小口,补充一下必要的水分就行了。那人是一次一瓶咕咚咕咚全喝完,一点不考虑淡水在大海上的珍贵。以张秋生的身手,偷点给养不在话下,已经偷了两次了,也不在乎多偷几次。

    一直打坐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出了货柜。张秋生有点诧异,但也没看他,也许他是去方便方便。这里有一个问题,好像这人这么多天就从来没方便过。他是怎么做到的?张秋生也就是想想而已,没往心里去。

    不一会,这人回来了。过了一会又出去,如此反复三四次。最后一次回来,坐到张秋生对面。这次没结趺跏坐,而是像普通人的坐法。这很反常,而更反常的是,这人开口说话了:“我看你是以十二路谭腿、小红拳为根基,主修八卦掌。而后又练了柔道、空手道、跆拳道等乱七八糟的外国武术,还练过军队格斗、搏击,学的杂却又没练过内功是吧?”

    这人不说话就不说话,一说就是这么多。张秋生有点茫然,他都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锻炼。仅仅是随心所yu的打打拳做做俯卧撑。这人好像从没出来看过。他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的这么清楚?这都不叫高人,那怎么样才叫高人?可惜相见恨晚,如果以前遇到这种高人非拜他为师不可。现在一切都晚了,心如死水漫无目的四处漂流的张秋生,已经没有生的目标,也没有了拜师的yu望。不过,他还是恭恭敬敬的回答:“是的。不过师傅说本门原来是有内功心法的,只是在一百年前国家内忧外患时,门中长辈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内功心法就此失传了。”

    这人听了张秋生的回答,没说话背着手又出了货柜。

    张秋生也跟了出去。他是意志力非常坚强的人,除了部队首长的命令,从来没人能左右他的意志。这次竟然莫明其妙的跟着出来。

    他们藏身的货柜处于接近船艏部位的上甲板,前面不远是一根高高的船吊。那人背着手看着大海不说话,张秋生站在他身后也不说话。

    天亮了,平静的大海,像一幅淡蓝se的绸缎,印衬着浅青的天空。渐渐地海水变红,越来越红,一眨眼在海的尽头放she出万道霞光,天也被烧红。太阳在红的海红的天的烘托下露出半边脸膛,慢慢地慢慢地上升,上升,突然一跳,就在了东方的半天空,把无数的金光洒向大海。

    俩人默默的观看ri出,仿佛被大自然壮丽所震憾。

    “谢谢你这些时ri对我的,那个,那个”这人在选择用什么词来表达他的感谢。

    张秋生听这人说谢谢他,赶紧说:“不用谢。真的。出门在外大家都是朋友。同船过渡都是缘呢,何况我们是同船漂洋过海。”

    前面说了,张秋生这二十年,除了在部队五年,其余时间不是监狱就是江湖道,不论遇上谁都以朋友相称,除非是对头,张秋生没对头只有仇人。他称那人做朋友只是江湖上说顺嘴的话,没别的意思。

    那人听了张秋生的话,楞了一下,点点头说:“缘,这也确实是缘。”说着话脸上露出微笑,“朋友,呵呵,老夫的朋友非常少,还是不知多少年没见过面了。呵呵,没想到临死前还能有个朋友,呵呵,呵呵。”

    说着,说着,怎么扯到死上面去了?张秋生正迷惑呢。那双手比活几下,然后对着张秋生脑门一指。

    张秋生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好像大脑里多了什么。张秋生晃晃脑袋,也没往心里去。就听那人说:“这是一套内功心法,你年龄大了点,想练到大成是不可能了。不过,能有小成也就不错,目前会内家功夫的也没几个。现在没时间了,上岸后找个地方再练。”

    内功心法?传说中的内功心法?只在武侠小说电影电视里才出现的内功心法?

    要是以前张秋生肯定会激动若狂,倒金山推玉柱磕头拜师。可他现在没了兴趣。他已经没了活下去的目标,漂洋过海漫无目的,到一处算一处。内心里他已决定,以后要是有人打他,绝对不还手,如果有人要杀他,只要不是太过无理,就让人杀了算了,总好过自杀。那么,武功再高强有什么用呢?

    那人一生中,也不知多少人为了拜他为师,不惜将头磕破;为了得到他一句两句指点,甘愿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此时见张秋生得了他的内功心法一点都不激动,还是那样站着,脸上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

    难道这年轻人已达到无喜无悲,无se无相,无se相无我相无众生相的境界?看着也不像啊。那人就纳闷了,高人也是人不是?

    “不喜欢?”那人终于发问了:“放进去了,要抠出来有点难。”

    张秋生摇摇头。那就是喜欢了。张秋生还是摇头。

    啧,那人已经不是纳闷,而是郁闷了。想了想,点点头:“是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武功再厉害还能厉害过枪去?雕虫小技,确实是雕虫小技了。”

    “不是,不是。”张秋生见他这么说,非常不好意思,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内功心法送给你,你还板着个脸,也太不讲意思:“我很喜欢,只是我已经决定戒武了,谢谢大师的好意。”

    “戒武?”有点啼笑皆非:“那有人打你呢?”

    “那就让他打呗。”

    “那人家要把你打死呢?”

    “打死就打死好了,”张秋生无可无不可的说:“自杀有点下不了手。”

    咦——,这孩子年纪轻轻就灰心到这程度。

    “来来来,先自我介绍一下,”那人边说边坐下,不再是趺跏坐而是像普通人一样席地而坐,只不过这儿没地,是坚硬冰冷的甲板而已:“我姓张,名道函,字达果。你呢?”

    “我叫张秋生。请问大师,您两个名字,哪个是您道号呢?”可怜的娃,真正学历只是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弄不清名、字和道号的区别。

    张道函笑着说:“呵呵,我又不是道士和尚,哪有什么道号?你也姓张,看来我们还是一家。我老人家活这么一大把年纪,虽然看淡了生死,也还是有点贪恋红尘。你这么年轻轻的,怎么就这样心灰意懒了呢?”

    是啊,我怎么就这样心灰意懒呢?可我不心灰意懒又怎么样呢?一个通辑犯能和别人一样在阳光下劳动?能和别人一样恋爱结婚?能公然扶老太太过马路?

    张秋生默默不语。

    “像我这种人原本是将生死看的很淡了,看的淡并不是漠视生死。嗯,你知道我是什么一种人吗?”张道函说着说着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不敞开心扉就无法真正谈心,也不是朋友之道不是吗?

    “我猜,我猜是修真人吧?”张秋生确实是见人家这么问才猜猜看。原来见张道函能凭空变出东西。双手比划一下然后一指,就能将内功心印入他脑袋中。还有二十多天不拉屎撒尿,那就不是普通人。张秋生虽然不常看小说影视剧,不常上网,但并不是说一点不看一次不上。信息爆炸时代,铺天盖地的各种信息直往人脑袋里钻。修仙小说,修仙影视,修仙网络游戏等等。生活在现在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有谁不知道修真的?只不过没谁认为这事真实存在罢了。

    张秋生原本也没当真,即使眼见蹊跷,也没往心里去。张道函这么一问,当然就这么猜了。以前没往心里去,现在这么一猜再这么一说,张秋生登时就不淡定了。这可是修真人耶,活的修真人。这世上还真的有修真人耶,我的个乖乖隆的咚,俺不是在做梦吧?

    张道函见张秋生由原先的百事无所谓,变成现在白痴的模样,不由好笑,不过也充分说明他原来不是有所图而献殷勤。是个诚实的孩子。

    “修真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张道函停顿的一会,接着说:“本来我可以和你说说修真界的事,但现在没时间了。我把有关知识还有一套修真法诀送给你,————”

    一个水手拎着油壶来到船艏,猛的看到这两个人吓一跳,嘴里叽里哇啦的大叫。

    张秋生两人完全拿这水手当透明,将他的大叫当耳边风,张道函继续说:“你这样的无所谓生死,我也没时间说你什么,反正人也总是要死的,迟死早死也没什么分别。——”

    那水手大概知道了自己被吓懵后不自觉的用了母语说话,人家听不懂,改用英语喊:“你,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但是,你要记住,”两人压根不尿这水手的叫喊,张道函连顿都没打的往下说:“活着比什么都好。”

    水手抓起对讲机大声喊话:“报告,报告,有情况,有情况,二轨汉克森有情况报告,我这儿发现了————”

    水手的报告没说完,对讲机里就传来呼叫声:“知道,知道,赶快回来,赶快回来,二轨汉克森赶快回来,进隔离舱。再说一遍立即回来进隔离舱。”呼叫声刚落,船楼上铃声大作,并伴随船长的命令:“全体船员注意,立即进隔离舱!发现海盗,发现海盗,全体船员立即进隔离舱!”

    水手吓的立马就跑。慌乱中没注意船舷与集装箱之间用来固定集装箱防止货移的铁柱,被绊得一路跌的七荤八素。还没到水密舱门,一阵密集的枪声响来。真的有海盗来了。

    子弹打在船舷上的防海盗钢板上,发出“叽儿,——当,当。叽儿——当,当。”响声。

    张秋生两人靠近左舷,右舷的海面上三艘小艇飞快地向大船驶来。每只快艇上有两三个人,快艇飞速地向大船冲,ak47嚣张的喷吐着火焰。

    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不知何时yin了下来,乌云密布,黑压压的直逼人的头顶。乌云越来越低越来越浓,像骏马奔腾像巨龙翻滚。

    甲板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海盗上了船。海盗也被恐怖的天相吓倒了,急匆匆只想赶快做完这票活,疯狂地砸水密舱门。砸了几下砸不开,海盗又对着舱门拉手和锁孔开枪。一时间甲板上枪声四起,甲板下隔离舱内船员焦急的呼救。

    黑云压城城yu摧,甲光向ri金鳞开。乌云后面金光闪烁,不时向外吞吐着蛇信般的光芒。

    张道函掩饰着内心的紧张,平静地对张秋生说:“这是对付我的飞升劫,天劫只针对应劫之人,与其他人无关。我还要准备一下。修真界有个规矩:不准在普通人面前使用法术。你躲一下,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过来。”

    乌云更加凶猛的翻腾,金se的电光不断伸缩,像是在试探如何给下面应劫之人致命一击。

    船上的防海盗设施大概很坚固,海盗们的砸门声枪声不断。

    突然一声山崩地裂般的霹雳,伴随着数十道金se的闪电,一起砸向张道函。

    然后就是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四周没有一点点声音,海盗停止了砸门,船舶主机停止了轰鸣。云突然就散了,阳光普照大海。

    张秋生终于回过神来,急忙向张道函哪儿跑去。

    张道函靠在货柜上喘气,衣服破烂不堪,头发根根直立,脸上身上漆麻乌黑,周围甲板上散落着一地晶石粉末和破铜烂铁。

    张秋生到货柜内取出一瓶水递给他,高兴地问:“天劫挨过去啦?是不是马上就要飞升了?”幸亏张秋生没有追星习惯,否则就要找他签名了。

    张道函喝了几口水,缓过劲来才开口说话:“哪那么容易就捱过天劫?这飞升劫一共九十九道,分成三个阵法,一次一个阵法三十三道。你刚才也看见了,它轰的一下三十三道一起劈下,叫你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捱着。要是一道一道的劈,别说九十九道,九百九十九道,大多数修真者都能躲过。一千五百多年来,就没一个能捱得过去。修真者的命啊,最后都得形神俱灭烟消云散。我知道今天是必死无疑,所以才同你说这么多话,才又送你内功心法又送你修真秘籍。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这将死其言也善啦。”

    听到张道函说这话,张秋生着急了。但修真的事他也不懂,病急乱投医的说:“那你尸解呀,听说修真人修到厉害处,可以元神出窍。您现在元神出窍,跑的远远的。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嘿嘿,”张道函看张秋生真心为他着急,欣慰的笑着说:“尸解当然好,你当我两千五百多年是一条命活过来的呀,是尸解了好几次,然后投胎重新做人。我这次转世是清嘉庆二年,公历就是1797年,已经二百多岁了。转世转膩味了,活也活膩味了,咱这次换个玩法。你看这船的锚地港不是阿姆斯特丹吗?它必定经苏伊士运河到地中海。经过亚平宁半岛时,我就在意大利下,然后躲进教皇的大教堂里去。

    西方修士修的是灵魂,死后上天堂或下地狱。东方修士是灵肉双修,最终目的是肉身成仙白ri飞升。西方修士没有天劫一说,所以我躲到他们那儿看看怎么样。不行临死也抓几个垫背的。

    什么?为什么不御剑飞行?凭老夫的修为,飞行用得着法宝么。可我一个即将渡劫的人,运用法力飞行,那劫雷不劈的更快么。就像你逃亡一样,你能跑公安机关说,给我办个护照,我要到国外去。行吗?”

    张道函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点喘气。张秋生赶紧让他歇会,以迎接下一拨劫雷。

    说话间,天又黑了,乌云压顶。这样说晴就睛,说yin就yin的天象,让海盗感到害怕,也不砸门了,一致枪口向下,抬头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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