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亲国戚之中,人心惶惶的时刻早已过去,定亲的结亲的也缓了下来,能接触到内幕的都已经知晓人选已定,再不用担忧皇帝选到自个儿家中来。

    李季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几日来上下朝,总见有人拿怜悯叹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他,一问,又说不出个缘由,纳闷了好些时日,直到皇帝一道圣旨下来,这才恍然大悟。

    明堂之上,侍臣当朝宣读圣旨,着宣督师、李季出列,洋洋洒洒的骈文说了一大堆,把阮小幺夸了个天上没有、地上无双,最后下旨,此乃和亲之女。

    李季当场便懵了。

    众臣都来道贺,气氛一派和乐融融,只宣督师一个笑中发苦,对道贺之人也是爱答不理;李季懵了半晌,“啊”了一声,如梦初醒,顾不得朝臣礼仪,下拜便道:“臣此女顽劣不堪,若配世子,怕有损两国交好,皇上……”

    “此事李姑娘已然应允了,你这个做爹的也莫要再啰嗦了!”皇帝很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李季又是“啊”的一声,又懵了。

    百官山呼“万岁”后下朝,宣督师撇了一干攀谈庆贺之人,独自往外走了。李季在后头追赶不迭,急问道:“宣督师、宣督师!这究竟是怎生回事!?玲珑怎就突然成了和亲之选?为何此事我却一无所知!?”

    宣督师听得烦了,索性停下来,瞪着他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不是她爹么?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可你是她义……”

    “义父又怎样?你是亲爹你都不管,我上哪管去!真不知道当年华娘怎的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李季被气得倒仰,“咱们同朝为臣,你……”

    宣督师哼了一声,径直走了。

    李季在后头气了半天。这才想起来,商婉华什么时候认识这宣督师了?怎的人家还就“华娘”、“华娘”的叫了起来!?

    阮小幺把云生接到了督师府,每日里与月娘的小儿子庆郎作伴,自己则无所事事。只等着圣旨下了,陪嫁送了,察罕来了聘礼就接她走。

    月娘一万个舍不得,又因宣督师所说,对察罕颇有顾忌,整日里问东问西,差点就要自个儿出门去见见这准女婿了。

    大宣与北燕从前也和过亲,但那是大宣开国之初,嫁了个公主过去,后二百来年。便再没宗室之人与北燕嫁娶。阮小幺算是百年来头一遭,自然得办得盛盛大大,不能落了大国的面子。

    阮小幺的大部分嫁妆都是皇帝备置的,滕妾是不能有了,下人仆婢却是乌泱泱一群。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衣物丝绸装了百来车,百工之人也送了几百名,吃食自不必说,生的熟的,足足能塞满皇帝的御膳房。各种珍玩玲琅满目,阮小幺自己都没见过几样。派头十足。比两百年前正统公主出嫁时也低不了哪里去。

    一时间,阮小幺在外的名声空前的好了起来,直直堪逼王昭君,以往的一些行径不端、粗俗鄙陋等风评烟消云散,又有文人雅士画了她的画像,为人传抄。又是洛阳纸贵。

    阮小幺自个儿拿到了一副,上头美人云鬓花颜,弱不胜风,拈花而笑,端的楚楚生姿。红唇白面。她边看边笑,“画得倒比我好看。”

    “哪里好看了?”月娘一边为她绣一副喜帕,不赞同道:“画儿是死的,怎么都没生气。人是活的,瞧着就如神仙一般。我家玲珑最是好看。”

    阮小幺噗嗤一声笑,“我这些年旁的没见着,美人见得可多,燕瘦环肥,哪个不比我高出一大截?”

    北燕的如乌丽珠、那兰莫侧妃,就察罕的姐姐礼王妃也是绝好的面貌,那时在乌丽珠府上,见了许多贵人小姐,哪个不是明丽娇艳?

    月娘却道:“我看的这些美人,都没你好,她们美虽美,整日价只在闺阁之中,所谓才女,也都是些咏花赏月,做些风花雪月之词,却没有像玲珑这般有出息的。”

    阮小幺只是笑,低了头不说话。

    月娘放下了手中绣针,又叹了一声,牵住她的手,道:“只是女子终究是以夫为天,再出息也要嫁得好。你与那世子……你既然说你们有前缘,我是不必担心的了。但须知,嫁到扈尔扈之后,还有公婆侍奉、妯娌相处,凡事能忍让的多忍让一些,不可锋芒太露……”

    阮小幺不住地点头。

    嫁了他,才是一切的开始,若想百年好合,前路还是艰难险阻。

    皇上许是知晓些李家于阮小幺的腌臜前事,此一亲事从不告知李季,只在宣督师府上操办。几日后,世子的聘礼送了进来。

    这一场盛事,几乎聚集了全城的男女老少前来探看,津津乐道。

    察罕之前进奉给皇帝的算是贡品,聘礼却是另送的,牛羊马匹、绒毯裘皮、南地少见之物,他倒是成堆成堆地送了进来,看得旁人眼红无比。

    阮小幺在内院坐不住,不听丫鬟劝告,一溜烟到了堂前,去看那些个聘礼。还没进门,便见抬礼的人已塞满了一间,又寻着另一间屋子去了。

    月娘正看着主薄在长长的册子上记下一笔又一笔,“北地药材八十八箱、番乐古器两百件……”

    她正满意点头,忽见阮小幺窜到了身边,眉头一蹙,“世子下聘,你一个姑娘家来作甚!快回去!”

    “我就看看!”阮小幺嘻嘻哈哈道。

    成箱成箱的聘礼被抬了进来,主薄一人忙不过来,另有无人一道帮着清点,从清晨直到晌午,足足三个多时辰,这才都抬完了。

    月娘坐在一边喝茶,向着刚回来不久的宣督师道:“这世子倒也有心。咱们玲珑出嫁,可不就当得这些个聘礼?只是李家那边……”

    “李家怎的?”

    “到底是玲珑的生父……”她看着下人们将聘礼都抬了下去,有些忧心。

    这些个聘礼可算是天价,如此都收入了督师府,李家那头恐怕也不会甘心,若被有心人利用,更可能传出他们督师府贪恋李朝珠嫁妆,这才收作义女的流言蜚语。

    宣督师略一沉吟,点点头,“月娘说的是,李家那头,或也捡几件送了过去。这些个聘礼往后也都是要玲珑带走的,我这处留着作甚?”

    阮小幺先前在一边摆弄一张牦牛皮子,一听这话,有些不乐意,索性道:“若义父烦心送李季什么东西,女儿倒可以代为置办。”

    “真真放肆!”宣督师佯怒,嘴角却带着笑,“他到底是你父亲,怎的没了规矩!”

    她咧着嘴,笑得很是灿烂。

    最后一箱聘礼送了来,只是有些特殊,并不用箱子装着,只由人带了来。

    他噙着微微的笑意,瞳中有微微的褐色,清明专注,步履强健有力,同为在外多年征战的宣督师一见,便知这竟也是个常年执刀发号施令之人,难得却如此年轻,却丝毫不差于他自己的沉稳。

    月娘在他面上瞧了瞧,轻轻捂了嘴,却没说话,眼中一抹讶异与赞赏。

    阮小幺从他一进来,便惊得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一道儿都目光灼灼盯着他,好似这是块早已入口的肥羊肉一般。

    是察罕。他穿的不是先前伪装的侍卫服,却另换了一套深色轻袍,虽不如往日家中的华贵严整,却也不逊于此。

    事实上,人长得好了,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他从容上前,从怀中取来一物,道:“此是最后一件聘礼,先前落于圣上之处,如今物归原主。”

    阮小幺不觉笑着,接了他手上物事。

    “就知道肯定是这簪子……”她回头看了看月娘二人,见他们面有疑惑,便道:“这东西也是世子给我的。”

    她把那牛角簪递给了月娘,让下人都退了,悄悄与察罕眨了眨眼。

    宣督师看出了两人一些不妥,迟疑道:“你们……”

    “您准女婿仰慕泰山大人风采,想来先拜见一下。”她笑道。

    两人呆滞了一瞬,月娘首先反应过来,面上惊诧之色不掩,又细细打量了一回察罕。

    无论是大宣还是北燕的习俗,成亲之前,女婿总要登门拜见一下未来的老丈人、丈母娘,纵是皇亲国戚,也是如此。

    怪道他们等了好些时日,正纳闷着,聘礼都来了,怎的人还没见着。

    “他、他……”宣督师不可置信,指着察罕便道:“你是何人!?我是见过那世子的,并不如你这般!”

    阮小幺给了察罕一个眼色。

    他很是从善如流,上前便拜道:“小婿察罕,拜见泰山大人、拜见泰水大人!”

    两人惊得不知说何话来。

    阮小幺道:“这位公子说他因为太英俊,怕来求亲后皇帝的公主死活抢着要嫁,因此特意找了个丑的来,低调行事。”

    泰山泰水大人瞠目结舌。

    宣督师呆呆嘟哝,“早该料到玲珑的夫婿也不是什么稳重的玩意儿……”

    察罕面上有些赧意,低了头去,解释道:“只因此次求亲一路也不甚太平,恐出变故,这才出此下策。”

    月娘看了他一回,越看越喜欢,直笑道:“先前瞧着那世子其貌不扬,如今看来,竟是如此出挑,与我玲珑果真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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