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子,汤显祖对戏剧有兴趣。

    他尤其喜欢昆曲,当今天下最时兴的就是昆曲儿,这年头的才子都能唱上两句。

    前些年海盐腔流行,后来谭纶的海盐腔戏班回到他江西老家宜黄,吸收当地唱腔特色成了宜黄腔,短时间内随谭纶征战传遍大江南北。

    但谭纶过世之后,宜黄唱腔的影响力大不如前,最时兴的还是昆曲。

    汤显祖打从听说这也有戏园子,就在心底里做了打算要看看,况且这戏班子还关系到政绩,那就有双倍动力去看了。

    即便有双倍动力,也一直被城内乱局僵着,拖到第三天才有机会去城南。

    说实话,伦敦城里对汤显祖来说已经够脏了,骑马过桥抵达城南才知道——伦敦城其实脏的还非常有限。

    “泰晤士河南已经出了王城,过去王室法条只限制到这条河,郊外什么事都能干,所以在这住的都是刁民,比方说这个寺庙。”

    过了桥没多远,石质道路在过桥后戛然而止,汤显祖身边的护卫也都变得紧张起来,对泥泞道路两旁屋檐下蹲着的那些干瘦肮脏的人露出提防神色。

    事物由百丽儿介绍、刘志翻译并加上一些他自己的理解,指着不远处的建筑物道:“这是个尼姑庵,这片区域有许多尼姑庵……不对。”

    他正说着尼姑庵,就见那‘尼姑庵’门口走出一穿水滴撑骨旧礼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带着放荡的笑拉着男人去摸她的胸口,转头瞧见这边桥上走下的部队,吓得花容失色逃了回去。

    汤显祖看向刘志的眼神儿都不对了,仿佛在说:尼姑庵都是这样的?

    刘志面带晒色对知府解释道:“先生勿怪,卑职说错了,这是个妓院,妓院和尼姑庵是一个词,这边有许多妓院。”

    说着,他还没好气地瞪了百丽儿一眼。

    准确的说,是nunnery这个词,在这个时代既是女修道院,也是妓院。

    而且考虑到刘志所见这里女修道院的风气,他并不认为这个词是费老三口中英格兰言语野蛮的象征,也不该怪百丽儿。

    恰恰相反,这个双关词把现实描述的非常准确,是言简意赅的典范。

    汤显祖依然不满意,他皱着眉头道:“世上哪里有刁民,都是生活不下去的百姓罢了。”

    “大人是有所不知,他们若是百姓,国内的山贼强盗可算良家。”刘志自家就是农民出身,犯不上当了北洋军就忘了本,道:“现在是在打仗,城内的景象您也看见,半座城都没了人,这依然人挤人。”

    “打仗他们不跑,将军曾派人至城南给他们挂号,领了二十亩地不去种,当天就能斗鸡、狗斗熊那些赌博里输掉,再回这蹲着来。”

    说起这些人,刘志是一点脾气都没有,摇摇头道:“谁都拿他们没办法,城内因战事丢掉的东西,一多半都能在这找到,假使运气好,田没输出去,卖了换钱,在酒馆里把自己喝死也不在少数。”

    仿佛是为应刘志话里的景儿,他们正经过一家酒馆,两个穿紧身裤与麻褂的光头壮男架着一酒鬼丢出门去,那人趴在泥地里不知死活,街上的人却见怪不怪。

    高大的夏尔马背上,汤显祖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刘志的话听起来分外刺耳:“所以,大人要将王城设府直辖,卑职建言,将此处划出去,另设县治。”

    伦敦府,是冲疲繁难、刁民众多、土顽负隅伦敦塔,外有野民啸聚一方,尤为难治。

    他就是每日什么都不干,光教化这些二流子都得教化到下辈子。

    汤显祖叹了口气,缓慢扬着官袍大袖向前伸着道:“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街道上破败的妓院与民居密集排列,偶尔夹杂一片荒郊野地与其间,随处可见的酒馆陋巷堆满了污水木桶,阴暗角落里总会透出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队伍。

    走上不远,唯一见到的大空地是一处围栏,四周虽无座位,但看上去很像陈沐在东洋吓唬西班牙人清理库存弹药的那座环形阅兵场。

    这不是剧院,围栏里有狗笼子,还有铁链子拴着的熊,百丽儿说这是伦敦百姓喜闻乐见的斗熊场,与斗鸡场并列为伦敦百姓最喜欢的娱乐项目。

    不过据百丽儿说,这个娱乐项目没落是早晚的事,早些年在这片更往南的野地里设些陷阱就能弄来熊,但随着贵族风靡猎熊、毛皮价格持续升高,现在已经很难捕猎到熊了。

    而且猎来的熊也用不了太久,同样它的脖子被拴着铁链和几条最凶的斗狗互相撕扯,即使熊能赢也会遍体鳞伤,第二次战斗就死定了,能活过三场的熊少之又少。

    在这之后,位居第二的是人跟人用细剑的斗剑场,同样是非死即伤,而且愿意互相死斗的傻帽也越来越少了。

    从海峡那边的意大利,由传教士圣倍纳丁在三百年前为避免青年在斗剑中丧生而推行的拳击比赛在最近终于登陆英格兰,进一步挤压斗剑的生存空间。

    而他们要去的剧院,是第三。

    “安全、好笑,她说这的戏剧源于天主教,给百姓表演些神仙术法之类,恐吓百姓,以广而告之其统治,蛊惑人心。”

    刘志说起这个极为不屑,道:“近些年好了,天主教没了,如今是女王的戏班子巡演……”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汤显祖抬手止住。

    此时此刻,他们就在人们口中的‘旧剧院’大门口,这是一座圆形木结构大房子,看上去就像东洋常见的大明移民围楼一样,汤显祖独自推开护卫缓缓步行入场。

    这里在战乱时期遭了贼,里面的东西被抢夺一空,三层环形看台上乱糟糟,中间几排座椅也东倒西歪,地上洒着红色的颜料鲜艳如血。

    正对大门的舞台被火烧了一部分,阳光透过天井洒下来显得分外凄凉。

    但汤显祖全都懂了。

    就因为刘志转述百丽儿那句话,让他懂了,英格兰的戏剧和他脑子里的戏剧并非同一个东西,这东西本质上的区别就像海内话本小说与陈沐的英雄志一样。

    不是一个东西,尽管英雄志的形式是话本、艺术是话本,但它的目的不是话本,因而更加脍炙人口。

    那些英雄志的作者写故事并非天性使然或排解志趣,他们有目的。

    英格兰的戏剧也是一样,它诞生于天主教戏剧,目的是维持统治。

    尽管如今百丽儿说现在好啦,可在汤显祖眼中,这是一样兵器,无非持兵器的人从天主教会转到了伊丽莎白手中,而已。

    现在伊丽莎白失去了这件兵器,它落在这,积灰蒙尘,落在汤显祖脚下。

    世人会永远记得这一天,汤显祖走进这目睹凄惨的剧院,他对自己说,世人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因为在万历十二年五月二十三,汤显祖拔出属于他的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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