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杂在人群中的仇县丞不知怀着一种甚么样的心情,将这顿饕餮大餐强忍着吃完。[]亲眼见证了席间河工从起初的害怕、忐忑、局促等心态,转化为后来发自内心的那种感激、震撼、羡慕、向往等诸般神态,仇县丞有些绝望的低下了头颅,也算是彻底领教了这个迟早成为朝廷心腹之患的匪首身上的大气魄。

    原来昨天一顿饭吃五百多石粮食还是小样,今早这餐饭才是最终的大样。北京名厨伺候一伙靠自己永远也难登几次名店大堂的夫役河工,传出去无异于天大的奇闻,可是他就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发生在大宋陪都大名府的地界上,发生在自己这个大宋县丞的眼前。

    也许,对于这些苦苦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贫民来说,可能一生都忘不了这一天。

    正因为如此,仇县丞心中才格外的愤怒!

    这有甚么用?

    最终能起甚么作用?

    甚么白衣秀士,甚么梁山泊,能够照顾这些百姓一辈子吗?凭那一隅之地,对于动起真格的朝廷来,还不是瓮中捉鳖一般简单。就算你梁山昨天打破登州,今天打破大名,可是你经得起一败吗?相对于梁山泊来说,拥有万万人口、四百座军州的大宋朝廷可以经得住一战、两战、五战、十战的失败,只要一胜,足矣。

    既然终究是覆灭的命运,为何还要死死拉住这些百姓给你陪葬?到时候梁山一破,这些百姓将被你置之何地?此时仇县丞心中对王伦的愤怒已经达到极点。

    “好了,大家听我说!”仇县丞正两手握拳,气愤填膺之时,忽见数十个军官分别走到人群中,说着内容大致相同的言语:

    “休息半个时辰,咱们会分成几个部分。分别去城内不同的地方,事先说好的一天一石粮食的工钱,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可以自己去领!咱们这一部分。待会是去粮仓搬运粮食!”

    “怎么中午还有一顿?”一顿饭下来,胆子大了许多的小四。小心翼翼的向二叔的两位酒友求解道。

    陈达哈哈一笑,道:“原来你们大名府也有一日只吃两顿的风俗?”

    小四在心里暗想道:“有条件的吃三顿,没条件的吃两顿,跟风俗哪有关系!”只是这话不敢说出来,闷在肚子里了,唯见二叔喝得满脸通红,借着酒意壮胆道。“听口音,大王也是咱们河北人?”

    陈达这时酒意有些上头,把桌子一拍,道:“何止河北人。我可是相州(治所邺郡)人氏,你说跟你们大名府隔了多远?我跟你们是甚么关系?”

    相州在北宋又称邺州,在大名府以西,两州搭界。那二叔见说“哎呀”一声,猛的站起来。叫道:“那是老乡!”又激动的指着桌上诸人道:“这……这都是老乡,老乡!”

    索超端着酒碗在一旁看着热闹,他虽是河北人,也在大名府从军,只是家乡离这边七百里地。实在太远了,就没有凑热闹。

    陈达哈哈大笑,示意站起来的众人都坐下,道:“咱们都是老乡,莫要怕!休息半个时辰,由这位索将军送你们上路……”

    众人见说猛然一惊,都是惶恐的望着这位老乡,陈达一愣,忙自己拍着嘴道:“瞧我这张嘴,都别慌,是带你们去干正事儿!”

    二叔喝得有点醉了,接言道:“我说也不像断头饭嘛!哪有这么亏血本的买卖?”,常言道酒醉心里明,二叔的一句话说到大家心里去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像自己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别人花这么大代价去戏弄?

    大家正默默沉思的时候,高指挥使又走过来,对着这边一片坐头上的人笑问道:“各位兄弟,哪一家的味道要好些,给咱们没吃饭的弟兄推荐推荐!”因为位置不够,唐斌这一营人马都还没用饭。

    哪知结果十分令人意外,只听几乎所有在座的人都坚称自己这桌的菜肴是最美味可口的,弄得高指挥使有些举棋不定,这时索超起身道:“老高,我来打包票,咱们这一桌是味道最好的!”说来这位高指挥使从前在禁军时,跟自己官衔一般,直叫索超打心眼里对他透着一股亲近。

    高指挥使见说,把手一拍,道:“那就这一片了!”

    索超哈哈一笑,起身招呼道:“咱们让让,叫没吃饭的弟兄们坐!”

    同桌人见状都是急忙起身,没想到自己都吃饱了,山寨的大王们还有没吃的,都是心怀歉意,同时心中又涌出一丝感动。

    仇县丞也被夹裹在起身相让的人群之中,此时心情落到谷底。根据他的仔细观察,梁山这些人还真不像是装模作样,因为无论你头领怎么卖力的演出,但是至少可以从士卒脸上看到真实情况,总不可能每个人都能装得不露破绽罢?很可惜,最终的结果,叫努力寻找着破绽的他失望了。

    而这个结果才是最可怕的!他并不害怕梁山上都是欺名盗世的强盗,因为假的真不了!作为一个审案高手,曾在邠州从事司法工作的他深信任何事情,都有蛛丝马迹可循,顺藤摸瓜,必然能看到庐山真面目。

    他怕就怕梁山是来真的,隐隐之间,他心中的这种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一个崇高的目标可以吸引人,吸引许多人,但他此时,却仿佛看到这些人梦境破灭后的惨状:不是惨死在从大名府逃亡梁山泊的道路上,就是在梁山上最多多活几年,最后被朝廷一举荡平。

    紧锁眉头的年轻县丞只顾低着头随着人流而动,哪知因为太过专注,一不小心撞到一个大汉身上,那人回过头来一瞧,诧异道:“干!哪里来的贪官混在队伍里了?”

    陈达的一声大骂,引起索超的注意,他一见这位低阶文官,忙拦住陈达道:“这个是清官,清官!”

    陈达见说,当下停步不前,这个面子是要给索超的。索超望着这县丞道:“仇悆,你是被抓来的?”

    “索牌军,你是我大名府的猛将,须有些军人的气节,怎能战败便降贼?还跟匪盗称兄道弟,相谈甚欢?”仇悆并不回答索超的话,只是望着他道。

    索超一听,火冒三丈道:“气节气节,天天叫老子受气,还要老子跟他守节!老子又不是投降番子,落草怎地落不得了!?老子就这一条命,送给识货的,这一世便够了!”

    林冲和唐斌见这边吵闹起来,两人对视一眼,都是赶了过来,却正好听到仇悆劝索超道:“堂堂七尺男儿,当为国效力,驰骋疆场,方为英雄!索将军,莫要身陷歧途,执迷不悟啊!”

    “放你的屁!这里哪个人不想好好为国效力?这位林教头,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武艺绝伦,栋梁之才,你去跟高俅说,叫他自砍头颅,给这位栋梁谢罪,再送他到边疆,叫他好为国效力!”好脾气的唐斌见这仇县丞劝降起索超来,极其少见的发起火来,这时怒气不减,自表道:

    “我唐斌原是蒲东军官,同样出身禁军,当年势豪陷害于我时,上司不问青红皂白,为了些许铜臭之物出卖于我,我想好好报效国家,可是现在代表朝廷的都是一些甚么污七八糟的鸟人!?你这厮一个八品县丞,也来跟我说甚么莫要执迷不悟?等你取代蔡京老贼,再来跟军爷说这番话罢!干!”

    见唐斌说完居然暴走了,林冲实在想不到他心中还有这么多的苦水,平日里看他都是过得潇潇洒洒,连忙跟上前去相劝,唐斌顺手拎起桌上一坛酒,摇了摇,感觉还有些分量,直往嘴中倒去,林冲叹了口气,没有拦他,只是驱散周围围观之人。

    唐斌豪饮一气,心中略略舒坦了些,把酒坛一放,对林冲道:“罢了,不知道怎么就一下子被这厮撮起火来,当时遇上这厮时,管理河工的官员都跑了,就这厮还回去筹集粮草,算是个有心人。我骂他归骂他,但这个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我已经叫人去通知哥哥了,看这个人降不降得他住!”

    林冲见他把话说开了,心中也放心了,拍了拍唐斌肩膀,唐斌耸耸肩,道:“我懒得管他了,招呼弟兄们吃饭去!林教头且帮我看着,免得一会哥哥要人,却叫他跑得不知踪迹!”

    等林冲回到刚才唐斌大骂仇悆之处时,正好听到索超跟陈达惊叹:“这就是唐斌?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怪不得杨志这个闷葫芦也要让他一筹!”

    陈达摊了摊手,道:“说实话,我是头一回见唐斌发火!”索超见说还要问,却听林冲说道:“兄弟,你和他既是相识,这个人便交给你了,小心看管,哥哥可能要见他!”

    索超闻言,回道:“林教头,这人是个犟脾气,王万苍拿他都没办法,他是万万不会落草的,我看还是放……”

    “多谢索牌军好意!”仇悆打断索超的话道,“是不是王伦要见我?正好,我也想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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