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杨志一帮人打扫战场不可谓不干净,但还是有少数高丽人逃过一劫,成为漏网之鱼,辗转逃回国都。旋即开京城内人心惶惶,迅速形成一股恐慌气氛,贵至王公大臣,贱如贩夫走卒,人人自危,就连高丽番王王俣,也在宫中坐不住了。

    夜色下的开京城,灯火如昼。而高耸的城墙之外,却是黑蒙蒙一片,寻不见一点生机。王俣站在城墙之上,面对如此情形,叹气连连,哀怨着造化弄人,直叫兴师问罪的宋国大军压境。

    有些讽刺的是,他不知为何想起当初高丽大军渡海胁迫耽罗国的一幕,心中蹉跎过甚,悔恨交加。

    “王上!平章事韩大人已到!”左右的一声提醒将他拉回现实,王俣叹了口气,转身望向城楼阶梯处,只见一个身着紫文罗袍,球文金带的中年官员,快步上前行礼。

    “安仁,你说,天道是否真有报应一说?”与年龄毫不相称的皱纹出现在这位不到四十岁的高丽番王额上,让火把下的韩安仁切身感受到自家这位王上言语中的苍白。

    “王上维系我一国安危荣辱,不可亲临险地,有甚么话,还请王上回宫再言罢!”韩安仁劝道。

    “孤就是在宫中坐不住了,这才来此透透气!安仁,三万六千精兵,一战而全军覆没,这是天谴啊!”王俣脸上露出无比痛心的神情,看得韩安仁神色一颤。

    “胜败乃兵家常事,与天命无干!王上多虑了!”韩安仁又劝道。

    “不是天谴,这天崩地裂,为什么偏偏报在我大军身上?却叫宋人安然无恙?”王俣摇了摇头,面色十分沮丧。其实也不怪溃兵报回来的消息有误,实乃数十万斤**的威力,除了王伦。就连经手人凌振,事先也弄不清楚它究竟有多么大的威力,更何况这地处三韩之地之人?纵是赵官家在此,只怕和这位同行的反应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地裂之事虽然罕见,但之前也不是没有过,无非风云变幻,天地异象而已,王上莫要伤神!”

    这个时候王俣是听不进任何建议的,韩安仁也只是出言安慰着他。等王俣略恢复了些,才听韩安仁谏道:“不过从八卫逃回来的士卒那里所得到消息。这伙宋人和传说中很是不同,骁勇善战且不说,更不畏死,听说……就是没遇上这场地裂,我军只怕也难以取胜!微臣建议,王上还是暂避西京平壤为好!”

    “大胆韩安仁,未战而劝主先遁,好一个忠心为国的平章事!”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韩安仁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老对头来了。看来,王上并不是只叫了自己一人。

    奇怪的是,这人还未与王俣见礼,却见王俣先回过身子来。喊了一声“太师!”

    番王左右都见怪不怪了,反而争相与这人见礼,唯有韩安仁在心里叹了口气,站在一旁无动于衷。虽然这人来头很大。是当朝国丈、顺德王后李氏的父亲,而且他们仁州李氏从文宗时期开始与王室联姻,历经七代七十余年。权势熏天,但韩安仁就是不买这李资谦的账,因为他作为一个出身地方的官吏,深知自己能有今日,说来全拜此人所赐,因为王上需要在朝中有个能制衡对方的棋子,而这枚棋子,就是自己。

    李资谦在众人面前,还是很给这位女婿面子的,当下上前郑重行了礼,这才道:“王上,韩安仁未战先怯,当斩不赦!”

    李资谦外表恭敬,内里实则咄咄逼人的态势,顿叫王俣有些不喜,怎奈从太祖时期起,高丽便是王族与贵族分治国家的政治体系,叫他一个出身在这种大环境下的番王,怎有力量去改变?

    “大敌当前,你们就不要太过计较了,安仁也是一片公心!”

    女婿的话在老丈人听来,可笑得紧,这韩安仁安的甚么心,他李资谦能不清楚?韩安仁这一招釜底抽薪,无非就是因为自己在开京根深蒂固,想撺掇女婿逃离自己掌控,另起炉灶的小把戏而已。

    “韩大人,你自己说说你安的甚么心!百年前辽国攻破开京,当时先王显宗弃城而走,最后这开京沦为一片废墟,我高丽国库百年积余除了先王临时带走的一部分,剩下全部叫辽军掠去,数以十万计的粮草被焚毁,后来显宗重回旧地,罄尽全国之力,才发了三十万四千四百民夫,重建了这座城池,你现在又蛊惑王上弃城,难道想叫这开京城再遭一次劫难?”

    李资谦果然是权势熏天之辈,高丽先王在他嘴中毫无一丝体面。不过此时李资谦并不跟女婿论理,却把矛头对准了地方势力出身的韩安仁,要不是女婿养的这条狗,他的日子绝对比现在过得要舒坦。

    “不走?叫王上身临险地,将来出了什么事,尚书令大人你担得起么?”韩安仁争锋相对道。此时忠臣劝逃,权臣主守的一幕,看起来好不滑稽,可有的时候,真相就是这般乾坤颠倒,造化弄人。

    “老夫是尚书令不假,可我还是当朝国丈,我女儿就在城中,我如何不替她的安危着想!可本官才是真正秉持一片公心,不似汝等怕死之徒!来犯之敌区区两万人,你就要弃城逃走,若是早生百十年,辽人打来时,三韩之地只怕都叫你丢光了!就算我高丽有十个开京,也不够你这等佞臣所弃的!”

    李资谦声声冷笑,目光逼人的望向韩安仁,王俣一时间居然插不进话去,却听李资谦又道:“城中还有劲卒四万,文武百官所蓄勇武家奴无数,凑起来也有两三万人,更不提城中百姓民壮,而各地守军接到消息后也会赶来驰援。你说!这个城,如何守不得?”

    李资谦猛拍着这座**十年前兴建的宽厚城壁,顿时引得灰尘纷飞,李资谦浑不在意,反而高声道:“有此雄城拱卫,平日里素以公忠体国自居的平章事。居然想逃!真是应了吾国一句老话啊,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面对咄咄逼人的李资谦,韩安仁一时理屈,本来闻风而逃素来便是软骨头的象征,尽管他此时真不是怕死,但黄泥落到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一时语塞,竟对不上来。

    李资谦哂笑连连。不再理会他,当下挺直胸膛,对女婿道:“此处是我高丽国的根本,不战而逃,定会惹得天下人热议纷纷,将来就是灭了这伙来犯之敌,也有乾坤不稳之嫌。哪怕这帮佞臣畏敌要走,老臣也是要留下守城的!”

    韩安仁闻言不禁在胸中波涛汹涌,老贼李资谦。真人面前装甚么忠臣!无非是你全家富贵都维系在这座城池之上,偏偏死拉着王上不放手,实乃国贼也!

    “王上,尚书令一片忠心赤胆。就请王上命他守城,微臣愿保王上前往西京,召集人马,驰援开京!”韩安仁咬牙道。

    “这……”王俣突然被自己近臣推到火上烤。一时诧异万分。

    此时李资谦反而异常平静,居然没有出言催促这女婿来作决断。原来他手上还有一张王牌没有打出,那就是从小一直在他家长大的十岁外甥。这孩子就是王俣和自己女儿的骨血,只要王俣真敢弃城而来,就别怪自己这个做丈人的不讲情面了。等此事消停了,便送他一顶太上王的帽子带带,也无不可。

    “礼成已经丢了,历代祖宗社稷都在这国都之中,孤王怎仍弃之,叫太师独赴国难?”

    王俣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音,不由怒视着自己的近臣。这开京城聚集着近百年来高丽积攒下来的财富,足以叫任何人眼红,自己就是走,在对方骑兵的威胁下,又能带得多少?自己这个丈人又不是吃素的角色,若是叫他侥幸打退敌人,声誉大振的同时,又掌控了这惊天财富,自己一个落跑君王,将来在他面前,还有好么。

    “派国使从其他港口出海,多带金银奇货,前去大辽请兵!宋国既然敢擅自攻我,辽主那里,看他如何交代!”王俣被逼得不敢出城,只好祭出大杀器:告状!当然请辽国出兵的代价必然不小,但是火烧眉毛的王俣此时已经完全顾不上代价了。

    据传装备有上万张神臂弓的这支武装的来历,已经被高丽朝野认定为宋朝吃饱了撑的要为耽罗国主持甚么公义,一时开京上下,皆怪大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把躺着也中枪的赵官家骂了个狗血喷头。

    “大辽正和女真番人鏖战,他们有这个余力,救助我国么?”韩安仁提出心中疑义道。

    “只要他们威压宋国退了兵,我高丽愿与大辽夹击女真,进攻蛮夷腹地!”王俣愤愤道,“大辽数次约我出兵,不就是为了这个结果么,现在孤王答应他便是!”

    “正是,宋国事辽如兄,兄长发话了,弟弟敢不听么?大辽是叫女真人缠住不假,但驻扎在燕云的虎狼之骑,也足够宋国惊恐一阵了!”李资谦十分赞成女婿的这个决定。

    “远水解不了近渴,国丈,孤就靠你了!”王俣还不算糊涂,知道什么时候要依靠甚么人。只见他此时宛如一个无助的孩子,望着这位叫他既忌惮又离不开的老丈人,近乎哀告。全然不理会站在一旁五味杂陈的韩安仁。

    “王上放心!老臣家中奴脾会尽数贡献出来襄助守城,谅他一万步卒,如何能攻破我铜墙铁壁一般的城池?若真有偌大能耐,他也不会叫大辽压制百十年了!”李资谦信心满满,

    “等我诸道援兵一至,一定让这伙不自量力的宋兵吃个教训,日后再不敢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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