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儒和谢升、贺逢圣在正旦朝拜大典上被皇帝当众将了一军。

    朝拜完毕,按仪程自然是皇帝赐宴,请大臣们搓一顿。可皇帝也太寒掺了,摆在面前的吃食在有些个大臣眼里,真就是一顿猪食。即便猪食也管饱,这个皇帝赐宴却不管。

    大臣们草草夹了几筷子,便离席跪拜,表明鄙人已经吃饱了!不想吃了!

    周延儒面对赐宴,也是形同嚼蜡。倒不是他不满意饮食质量,而是他的脑中始终在想一个性命攸关的大问题:

    如何在未来的朝局发展中,让自己解套?

    ……

    正旦之日的下午,得到王承恩禀报的崇祯皇帝没有任何耽搁,立即下旨在自己的寝宫——内三大殿之首的乾清宫西暖阁秘密召见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走进乾清宫,顿时感到一股热气从地下涌出。他扯松颈口绊绳,早有宫女接过厚实的大氅。

    “皇爷候先生多时了!”王承恩一边向周延儒露出笑容,一边弯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周延儒连忙扶正衣冠,跟着王承恩快步进了西暖阁。穿过两道帷幔,领头的王承恩回首向他点点头,已经不是第一次当首辅的周延儒知道,这是让他稍候片刻,好让王承恩先去禀报。周延儒微笑着默默向王承恩拱拱手,看着他穿过第三道帷幔,然后一转身消失了。

    “皇爷,周阁老求见!”

    “快请!”

    皇帝的声音很着急。

    当王承恩重新出现在周延儒面前,周延儒没有等对方开口,立即前趋几步,然后一转身,向案几后的皇帝磕头。

    “臣周延儒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动作行云流水,口齿清晰无比。

    皇帝语速很快:“周先生平身!王承恩,给周先生赐座!”

    周延儒再次磕头叩拜。

    一套君臣召见的礼仪飞快走完,周延儒和皇帝终于进入了正题。

    皇帝没等周延儒开口,先把自己的问题抛了出来。

    “先生急着求见,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还说本相着急,看皇帝的样子,比本相还着急!”周延儒心里腹诽着,脸上却迅速堆出了笑容。

    “正是有好消息,陛下!”

    “可是开封之围解了?”

    皇帝声音急促的有些变调,人已经站了起来。

    “闯贼暂时还在城下。不过臣以为……”

    周延儒稍微卖了个关子,让皇帝更加着急。

    “开封解围,不过旦夕之间!保定总督杨文岳急报兵部,他亲率保定兵三万,已于三日前进入河南地界。其前锋总兵虎大威、副将张德昌领兵五千,正向南衔枚急进。臣以为,只要虎军赶到,闯贼腹背受敌,只好不得已退兵。”

    皇帝重新坐下,摇摇头道:“杨文岳之言,先生信不得!他在孟家庄丢了傅宗龙,独自逃到项城。如今他待罪之身,正好以大言捷报欺君!什么部将挟持?他堂堂一个部院,他想殉国,哪个部将能够挟持?”

    部将挟持,是保定总督杨文岳在项城之败后,在奏报中为自己临阵脱逃找的借口,没想到皇帝对这句话记得清清楚楚。

    杨文岳完了,周延儒心里叹息。

    项城之败后,皇帝便恨上了两个人:一是四川南充人杨文岳;一是闯贼老乡陕西米脂县人,人称“贺疯子”的总兵贺人龙。

    以当今天子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被其忌恨,早晚都是死罪,能留条命致仕回家那就是奇迹。

    周延儒心里腹诽,嘴里却丝毫没有停顿:

    “陛下,臣早料定杨文岳戴罪立功心切,故而提前令家人呆在封丘,以望保定军动向。刚才臣收到家人消息,他们前日亲眼所见,虎大威和张德昌率兵过了封丘城!陛下可知,那封丘距离黄河边的陈桥驿,只有一天之路程!以时间推算,虎军目前已经到达黄河北岸!”

    皇帝从未领兵打过仗,他还有些不明白,便追问道:“如闯贼不退奈何?”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黄河已经冻硬,人马车辆通行均是无虞。虎兵驻扎黄河北岸,闯贼岂能安心攻城?必要抽调强军防守南岸。左良玉已至郾城,扼住闯贼向西逃归豫西老巢之路。开封坚城在内,虎军强援在外,左军扼住归路,如是,其围可稍缓矣!臣料定,等到杨文岳督大军与虎兵汇合,那时闯贼必不战自退!”

    听见周延儒言之凿凿,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慨叹着,大股泪水从衰老松弛的眼帘中涌出。

    “哎!苍天有眼,祖宗显灵!自去年正月以来,亲藩屡遭丧乱。朕贵为天子,尚不能保一皇叔。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外有强虏,内有悍贼。非圣天子在位,大明社稷不保者庶几也!”周延儒大声批评皇帝的错误认识,“如今中兴大明,唯奈陛下一人尔!”

    周延儒的大声提醒,让皇帝想起了今日是正旦,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应当高兴才对。他轻轻摆摆手,让递绢帕的王承恩不要打搅他。

    “汪乔年那边怎么样了。”皇帝问起了另一件事。

    周延儒心里笑了,皇帝不问,鄙人也是要说的!

    他在绣墩上略微躬身,小声奏答:

    “汪乔年这事办得好!

    闯贼本党项后裔,容貌不类华夏,其老巢在米脂县怀远堡李继迁寨。李继迁者,便是党项李元昊之祖也。

    当地传说,闯贼祖坟得过异人指点,深藏于横山丘壑之中,距离米脂县城有两百余里之遥。米脂知县边大绶得了汪乔年密令,便寻找熟知当地情形的生员,打听闯贼祖坟所在。

    日前汪乔年回报,边大绶已经找到了一名当地贡士,名艾诏者。这名艾贡士又找到了一名闯贼同里乡人名李成。李成此人曾为闯贼祖宗营葬,虽已忘记闯贼祖坟所在,但忆得坟中有黑碗一枚,点灯置于墓中……”

    周延儒尽量将事情奏报清楚,但皇帝已经高兴地站了起来,在大殿中走来走去。皇帝站着,周延儒也只好站着。

    “找到了黑碗,就找到了闯贼祖坟?”皇帝问道。

    “回陛下,正是如此!”周延儒笑着答道:“那异人曾道,只要闯贼祖坟不动,三代以内,必有极贵之人。如今只要掘其祖坟,断其龙脉,泄其王气。贼之灭亡,指日可待也!”

    但这样一个好消息,并没有换来皇帝的夸奖,反而是咬牙切齿的咒骂声:“此僚曾焚我凤阳祖陵,此仇终报也!周先生,此事要抓紧!汪乔年兵出潼关之前,这事一定要办妥!”

    “臣遵旨!”周延儒躬身施礼。

    他已经在心里决定,立即给汪乔年去信,告诉他怎么办。既然皇帝要一个结果,那他就定会得到一个结果。

    汪乔年与周延儒都是浙江人,一个宜兴,一个遂安,同属东林一脉,没有不帮的道理。

    ……

    流贼、鞑子、钱粮,是近期皇帝与内阁间永恒的话题。好消息谈完了,周延儒便知道,皇帝要开口问辽东之事。他静静等着,等着皇帝主动开口。可是皇帝也沉默了,仿佛不愿意在这个节庆之日,提起那个悲伤的地方。

    “洪承畴有没有消息?”皇帝终于打破了难堪的沉寂。

    “回陛下,尚无消息。山海关和宁远派出了几股援军,可都在半路遭到了东虏截击,损失很大,如今只有退保宁远、山海关。”

    哎!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又是一片沉寂。

    良久,皇帝才用疲惫的声音问道:“今日朕已晓谕群臣,以天下江山社稷委先生。当今生死存亡之秋也,此处仅我君臣二人,不知先生有何治国良策,不妨尽管讲来!”

    皇帝问策首辅,这是应有之题。周延儒巴巴在正旦求见皇帝,不也是为了献策吗?

    “陛下信重,臣感恩涕零!”

    周延儒先来个长跪,等到皇帝叫起,这才开始他的正式奏对:“臣正有一策献上!”

    大臣们动不动就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好像个个都是忠臣。皇帝登基十五年,对臣子们的这一套做派已经麻木了。周延儒的长跪,并没有激起他的特别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对挽救危局有用的真知灼见。

    “先生尽管讲来!”

    “此一策,乃是减免税赋、赈济灾民!”

    周延儒此言一出,皇帝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心里却吃了苍蝇一般不舒服。

    朝廷何尝没有赈济灾民?

    仅仅去、前两年,皇帝便先后十数次下诏,大规模地赈济各地灾民:截漕米万石赈山东灾民;发仓粟赈河东饥民;发内帑金三万赈真定、山东、河南饥民。这些赈济所需银两,大部分出自皇帝本人的内帑。皇帝出了这么多,可大臣们依然不依不饶,要求皇帝拿出更多的银子,好像皇帝的内帑是个可以日生金银千百石的聚宝盆!

    按说这些大臣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会如此寡廉鲜耻?后来皇帝听说,大臣们有一套振振有词的理论:天下是皇帝的,所以天下之财尽归了皇帝。天下出了事,自然也该由皇帝出钱。他们这些大臣,不过拿了少许饿不死的俸禄,所以没有义务为皇帝填窟窿!

    想起这些大臣们的嘴脸,皇帝抿着双唇,脸色越来越阴沉。这些大臣,他一个也不想用。他原本以为找到了几个忠君体国的好臣子,可这些好臣子没有一个好下场。

    袁崇焕不是这样?“三年平辽”之声未息,东虏已至京师矣!

    卢象升倒是一个忠臣,可惜只知一味浪战,丢了自己性命不算,还搭进去宣大数万精锐!

    杨嗣昌的结局更惨,时运不济不假,可还是被那帮朝臣活活逼死的!

    “减税赋、赈灾民”不过是官员们借事敛财的把戏。朕的这些个银子,有多少进了百姓之饥口,又有多少进了贪官之腰包?

    皇帝想到这里,周身的热血直冲天灵盖。他恨不得大吼一声,让王承恩将面前这个可恶的嘴脸叉出去!

    可是,大殿玉音未消,岂能出尔反尔?那不是遗笑于天下乎?

    皇帝咬着牙,抿着嘴,静静坐着,静静听着,等着自己亲自请回来的状元之才周延儒把臭屁放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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