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徐阶抛出严讷,已经有些晚了,如果在舆论刚刚燃烧的时候,立刻三司公审,严惩严讷,一位大学士无论如何,也是足够的。

    可是碍于内阁的脸面,加上担忧党羽寒心,徐阶采用了拖延的方法,本以为能息事宁人,哪知道唐毅能量超乎想象,愣是把舆论烧到了天上。

    而且假手谕的事情传出来,虽然被证明是假的,可还是牵连到了徐阶,在大家的眼中,徐阁老不再干净,他和这个案子肯定脱不了干系。

    此时把严讷抛出来,不过是替罪羔羊而已。真正掩护的还是背后的徐阶。

    当然作为徐阶的铁杆心腹,六科廊却不这么看,都察院倒了霉,他们难免兔死狐悲,整个案子又绵延了两三个月,朝政一团乱麻,六部九卿人心惶惶。

    加上内阁大学士都要被审讯,对朝廷,对文官集团都是莫大的伤害。

    六科的人都认为是有权臣新贵小题大做,兴风作浪,不顾大局。大学士带着镣铐受审,文官脸面尽失,宰辅尊严荡然无存,何以统领百官,何以执掌国政?

    一群非黑即白,视祖宗法条,是非对错为金科玉律的人,竟然讲起了朝局,讲起了相忍为国,真是莫大的讽刺。

    不过他们的说法还是有些市场的,毕竟文贵武贱,深入人心,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收场了。

    这不,就有一些人趁着清晨,跑到什刹海,堵着进行恢复训练的俞大猷,有人哀求,有人冷嘲热讽,怪话连篇。

    因为你一个人,朝廷都乱了,你不是没死吗?不还活蹦乱跳吗?就不能站出来说一句话?不要让背后的那些人再揪住不放了

    唐毅虽然请了长假,毕竟身为宣大总督,马芳和杨安他们秉承唐毅的意思,推动设立学堂,有很多细节的东西搞不定,只有写信求助。

    唐毅修一封,让人给远在南京的老岳父王忬送信,希望他推荐一些精通军事的文人,或者有投笔从戎想法的年轻学子,到宣大充当教官。

    信写到了一半,门吱呀呀推开,探进来一颗小脑袋,向里面看着。

    “平安,你小子又惹了什么祸?”

    老爹好厉害,不用头就知道是自己,平安嘟着小嘴,跑到了唐毅的身边,扬起小脸,嘴唇一扁一扁的,眼泪委屈地流下来。

    唐毅把笔扔到了一边,伸手把儿子抱起来。

    “还挺沉的!”唐毅宠溺地刮了刮儿子的鼻头,“说吧,你到底惹了什么祸?”

    “笨,笨儿把人咬了!”平安低声说道,小脸儿惨白,看样子真的害怕了。笨儿就是小毛驴,其实也不算小了,已经十岁了,通常毛驴的寿命只有二三十岁,笨儿已经是驴生过半,唐毅不舍得再骑了,倒是平安和小戚,经常骑着小毛驴到处玩,还管它叫“笨儿”。

    粉嫩嫩的小娃娃,配上粉鼻子粉眼的小毛驴,大写的萌,走到哪里,都引来无数的赞叹,小毛驴很乖巧懂事,从来不伤人,可如今却把人给咬了,唐毅也吃了一惊。

    “平安,到底是怎么事,人伤的重不重?送去看大夫了吗?”

    小平安攥着小拳头,突然几乎吼出来,“平安想让他去死!”

    唐毅吓了一跳,心说儿子啊,你才多大啊,就这么大的杀心?

    换成别的父母,或许早就发飙了,不过唐毅很有耐心,他觉得儿子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种话。

    “平安,告诉爹,为什么那么恨人家,有道理爹帮着你,要是没道理,就要打屁股了。”

    平安把小脑袋扎在唐毅的怀里,哭着说道:“他们欺负俞老伯,用鸡蛋扔他”

    一刹那,唐毅的脸色大变,他强忍着怒火,抱着儿子站起,低声问道:“俞老伯呢,他在哪?”

    正说着,有两个护卫跑了进来,一看唐毅,连忙施礼。

    “小的无能,请大人赎罪!”

    “快说,是怎么事?”

    其中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忙说道:“启禀大人,今天早上,俞老总镇去活动身体,就有一个文士跪在地上,说什么让俞老总顾全大局,不要再闹了。俞老总没说什么,后来这家伙竟然跳起来,破口大骂,我们离着远,等到跑过来的时候,他竟然拿着臭鸡蛋,烂菜叶,砸俞老总,还说他是祸根儿,是害人精,少爷,少爷那时候正在骑着驴玩。”

    护卫抬头看了一眼平安,赞扬道:“少爷真是好样的,骑着驴,把那个人撞倒,毛驴在脸上啃了好几口。”

    平安虽然聪慧胆大,可是看到对方哇哇大叫,鲜血淋漓,也吓坏了,小脸惨白,只知道骑着驴,往家里跑,赶快找老爹,把护卫都甩在了后面。

    护卫们也被吓到了,他们护送俞老总来,又把那个文士给送到了医馆检查伤势。故此平安先跑来,他们才跟着来。

    弄清楚了原因,唐毅把儿子举起,爷俩面对着面,唐毅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平安,干得好!爹爹以你为荣!”说着唐毅用力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一口,小平安眼睛一亮,娘亲总是告诉自己,不要仗势欺人,不要打架,不能伤人,不能只是当时他真的气坏了,哪怕被打屁股,也要让那个人好看!

    想不到的是老爹竟然夸奖了自己,到底是听老爹的,还是听娘的?

    小平安有些凌乱了,唐毅让儿子坐在肩头上。

    “平安,咱们去看看俞老伯,他怕是更伤心。”

    从房出来,一路到了俞大猷养病的跨院,迎面正好撞见俞大猷,他连脏衣服都没换,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后面跟着儿子俞咨皋。

    见到唐毅,俞大猷顿了一下,眼圈发红,单膝点地,声音沙哑,“大人,末将,末将没脸在京城了,请求大人准许末将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看着单膝点地的俞大猷,唐毅心里头别提多不是滋味,他伏下身体,把平安放在一边,伸手抓住了俞大猷的胳膊。

    “老哥哥,都是我兴风作浪,连累了老哥哥受难,唐毅给你赔不是了!”

    “不不不!”俞大猷慌忙摆手,“大人,末将可不是这个意思,您对末将有救命之恩,又为了末将,不惜得罪当朝诸公,弄得赋闲在家,末将感激还来不及,只是,只是”

    “只是人言可畏!”

    唐毅感叹说道,他这段时间频频抛出悲情牌,把徐阶都算计进去,唯独忽略了一件事,俞大猷是个厚道的人,甚至有些厚道的不像话。

    最初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整天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后来经过李时珍的春妙手,俞大猷的命总算是保住了,而且他内功深厚,加上系统的康复训练,行走起来也没有问题,甚至能舞剑打拳。只是和以前有很大的差距,比如损失了脚趾和手指,握剑的力道就差了很多。

    以前的俞大猷打十几个壮汉没问题,眼下最多打两三个,另外他的耳朵也比不上之前。但是总归一句话,他还活着。

    俞大猷觉得天下人那么多替他鸣冤的,心里的怨气没了大半,他又看到唐毅为了自己的案子,承受那么大压力,俞大猷满心不忍。

    “大人,末将就是个武夫出身,身体和牛一样,这不又活得挺好吗?眼下朝廷一团乱麻,凡事皆因末将而起,要是再乱下去,对朝廷,对百姓,都不是好事,末将也厌倦了,斗胆劝大人一句,不要再为了末将费心思了。”

    老将军说着,眼中泪水涌动,他是整个事件最委屈最无辜的人,却是最先从案子里走出来的人,同他相比,其他人都显得那么丑陋,包括唐毅在内。唯有俞大猷,是一颗真心,以大局为重,以苍生为重!是真正的君子!

    壮哉!伟哉!

    唐毅对他只有钦佩,可眼下的朝堂,是一个吃人的世道,想做一个君子,就只有被人连皮带骨,都给吞了。

    “老哥,你的心胸气度,够唐毅学一辈子,奈何事到如今,谁也没法收手了。老哥,我会让胡大帅帮忙,把你先调到天津青县,那边驻有一营东南的士兵,你只管练兵,别的事情不用听,不用管,一切都交给我处理。”

    俞大猷沉默了半晌,深锁着眉头道:“大人,真的不能善了吗?”

    唐毅眼睛微闭,痛苦地摇了摇头。

    严讷被囚禁第五天,俞大猷悄悄离开了京城,前往天津,转过天,更大的风潮就突袭而至,以南直隶巡按御史林润为代表,前后十几位官员上弹劾严讷。

    其中以林润的奏疏最具杀伤力,他在里面开列了二十几项罪名,每一项都有真凭实据。

    归结起来,包括强占桑田,打伤性命,欺行霸市,哄抬生丝价格,私自开设作坊,从事走私,向倭国贩售生丝,以及铁器火药等等

    这一道奏疏上来,杀伤力之大,简直超乎想象,原因很明白,林润把严家和倭寇的联系捅了出来。

    以往人们都认为严讷对俞大猷下手,是因为王本固的事情,是为了报私仇,可是林润的这道奏疏,却给了更加充分的理由。

    他虽然没有挑明,可是所有人都清楚,因为胡宗宪在东南抗倭,因为俞大猷开辟航路,因为市舶司规范贸易,使得严家的走私生意受到了影响。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新仇旧恨,严讷向俞大猷出手,也就再合理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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