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小子,出了什么事了,让你如此魂不守魄?”

    一道苍老颤巍的声音,将浑浑噩噩的贾环唤醒过来。

    回过神后,贾环才发现,他都不知怎么来的,就到了李相府的后宅。

    头发稀薄松散的李光地,愈发老了,满面皱褶,大块大块的老年斑,遍布他的脸上,手上。

    老人的气息,充满了整间屋子。

    贾环压下了心里乱麻般的纠结,面上带上了笑容,虽然有些难看,但还是尽量灿烂些,道:“哟!老爷子,您这是越活越年轻了!我几次写信让您去江南逛逛,您只是不来。这不,小子我来瞧您来了。您老吉祥啊!”

    “少……少放你娘的屁!快给老子说来,到底发生了……发生了什么?”

    李光地虎老雄风在,眼光何等锐利,瞪着贾环,上气不接下气的喝道。

    贾环见他这般,如何还能拿外面的乱事扰他,只道没事。

    老头子脾气上来,就要亲自更衣,去朝廷上转转。

    还骂骂咧咧说贾环看不起他,以为他老了……

    贾环无法,只能一边道歉安抚,一边将心里实在无法想通的事,说给了李光地。

    李光地听完后,终于消停不折腾了。

    一双浑浊的老眼,缓缓变得犀利起来。

    稀松的白眉,拧在一起。

    见如此,贾环忙道:“老爷子,您快别费神了!我跟您说个好事,小子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竟然有了双儿女,嘿!您不知道有多可爱……”

    “给老子闭嘴!聒噪什么?”

    李光地不耐烦的喝道,然后继续沉思。

    看着他渐渐虚弱的气息,贾环心里当真刀绞一般难过。

    他此生,不怕人恶他,不怕人敌他,更不怕人杀他。

    就怕,这些受之而无法还清的恩情……

    直到贾环渐渐红了眼,李光地眼中的凝重才一点点疏散开来,不过,面色依旧凝重,颤巍唤了声:“贾小子……”

    贾环忙应了声:“诶,老爷子!”

    又劝道:“您快休息吧,改明儿小子再来瞧您。”

    “毛病!”

    李光地斥责了声,不过看到贾环红了的眼眶,和满眼的自责关怀后,又缓和了语气,道:“老夫一生阅人无数,你这样的孩子,还是第一回见。

    有时连老夫都想不通,你这样软的心性,怎么就能走到今天这步。

    看看人家……”

    感慨完,李光地兴许自己也觉得吃力了,不再多言,言归正传:“贾小子,我告诉你,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与咸福宫那位相联的,一定不是温家那蠢蛋!”

    贾环闻言,眼睛一亮,道:“老爷子,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可是,奋武侯府往咸福宫送礼,又被查出了许多陈年之事,应该都做不得假啊!”

    李光地摇头道:“好?这样不好哇!贾小子,你想想,背后之人将奋武侯府浮到面上,为的是什么?”

    贾环闻言,悚然而惊,道:“是为了……掩饰更大的那个?”

    李光地缓缓点头,道:“如果当真是温家,那他绝不该在咸福宫大婚时,举朝无人送礼,连老夫都……他却那样醒目。

    这不合道理。

    更不合,咸福宫里那位的心性。”

    说至此,李光地满脸的怅然和感慨,老眼似看穿了光阴,看到了当年……

    他缓缓道:“都道你是天生富贵,一代骄子。道你是满神京里,这一辈最出挑的,屁!

    和咸福宫那位相比,你连人家一根腿毛都不如。

    若非,你不知从哪学来的经济之道,和一身武功,还有婆婆妈妈的性子,你连和那位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赢历啊,何等惊才艳艳。

    他是太上皇亲自教导出的,连太上皇都每每赞之,赢历命格贵重,更在朕上。

    若不是遇到了你这个异数,每每不按规矩,甚至莫名其妙的打破格局。

    现在坐龙庭的人,到底是哪个都不好说。

    你知道,太上皇最看中他的地方,是什么吗?”

    贾环被比成了腿毛,这会儿正黑着脸不高兴呢,摇摇头道:“总不会是他的腿毛吧?”

    李光地懒得理会这杀坯,哼了声,道:“是心思缜密!!论布局之高明,论推演之缜密,连太上皇有时都甘拜下风。

    老夫曾与赢历下棋,十盘里,能赢四局都算不错了。

    可想而知!

    所以,不从奋武侯府温家看起,只从咸福宫看起,他也不会留下这样大的破绽!”

    贾环闻言,不得不赞李光地一声老谋深算,只是……

    “老爷子,这些,宫里陛下难道就看不到吗?”

    李光地呵呵了声,道:“那位心思之坚韧,也算是举世无双。

    若平下心来看,未必就看不透这点。

    可是啊,任何人到了他那个位置,涉及到皇权,就不会再能平心静气。

    更何况,他知道,咸福宫那位,从小时就看不起他。

    如此一来……”

    贾环闻言,头疼的敲了敲脑袋,道:“老爷子,这个局到底该怎么解?

    如果陛下真认为奋武侯府和咸福宫有勾结,怕是……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李光地面色沉了下来,道:“太上皇,三年期已过。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

    如今三年已过……

    咳,咳咳!”

    贾环摇了摇脑袋,觉得有些懵。

    他脑子里有些算不过来,再次请教道:“老爷子,还有一点小子想不通。

    我那温叔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连您都不愿逆了那位的心思,往宫里送礼。

    他怎么……”

    李光地长叹一声,道:“温家小子,也算是个有情义的。

    宫里查的没错,他能在黑辽重地拥兵十万坐镇一方,赢历是出了力的。

    他每一回归京陛见,赢历也总会找时机与他见一面,施以恩德。

    连他那年调入京中,升任军机大臣,也是赢历在太上皇面前提的建议。

    太上皇那时,就已经在为赢历,培养军中力量了。

    只可惜……

    事到如今,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旁的,温家小子也无能为力。

    赢历大婚,全天下无一人相贺,是在中车府的番子监视下,受尽屈辱进行的。

    到头来,宫里却连太子妃都没让住进咸福宫去。

    兴许是这些事,触动了温家小子,让他往宫里送了份礼,雪中送炭,以偿当年之义吧。”

    听闻至此,贾环心头的许多疑团,总算解了个大概。

    温严正,的确算是义气刚硬之辈。

    否则,也不会因为温亮之事,就做出毙子之行。

    要知道,温亮不过是被人哄了的。

    打一顿,贾环绝不会揪着不放,也不会迁怒于温家。

    可是,温严正还是亲手毙杀了其子。

    不过,是为了一个义字!

    咸福宫的事,他看在眼里后,的确能作出这样的事。

    只是,贾环也不知该怎么说……

    陷入了沉思中,等贾环再度回过神,却发现李光地干瘦的身躯,如一把柴火般,靠在床头上,已经不知何时睡着了。

    其子李怀德进来,服侍着他躺正。

    贾环见之,愧的满脸羞红。

    想说什么,李怀德却摆了摆手,依旧不待见他,也不想听他说什么,面色淡淡。

    贾环见之,叹息一声,看了李光地一眼后,转身离去。

    还未绕过插屏,就听到后面含糊不清的传来一句话:“贾小子,要走……要走稳了,可不敢,大意啊……”

    贾环闻言,眼中泪瞬时落了下来,回过头,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后,见李光地再次沉沉睡去,便大步离开。

    ……

    神京西城,广德坊,奋武侯府。

    贾环从李家出来后,便径直赶往了温家。

    无论如何,都要见温严正一面。

    问问他的心思。

    只是他不知道,温严正心里对他今日的困局,到底有没有意识……

    “环哥儿来了!!”

    从侧门而入,刚进了二门,就看到了满面惊喜希冀的刘氏迎了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不认识但眼熟的诰命,多半是黑辽一系的将门夫人。

    贾环没有多看她们,对刘氏行了礼罢,直接问道:“婶婶,叔父在何处?”

    刘氏面色犹豫了下,看样子是想问问贾环宫里情况如何。

    只是看到贾环肃穆着脸有些吓人,到底没问出口。

    揪着心,带着贾环去了温家书房。

    “老爷……”

    到了紧闭的门前,刘氏轻声唤了声。

    过了片刻,才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何事?”

    刘氏赔笑道:“环哥儿来看您来啦!”

    书房内再度沉默了稍许,房门才缓缓打开。

    贾环看到了温严正,一身常服,面色淡淡。

    贾环没有做客的自觉,反而对刘氏道:“婶婶,您先去忙,侄儿和叔父说几句话。”

    刘氏面色变了变,却没有反对什么,强笑道:“好,好,你们爷俩儿好好说说话。我去让人给你们准备酒菜!”

    贾环笑着点头应了,然后目送刘氏走后,才又看向温严正。

    温严正见贾环这般,眼眸微微眯了眯,淡然道:“进来说吧。”

    说罢,率先转身,进了书房。

    贾环见之,心思再沉重一分,缓步进了书房后,将房门再次紧闭。

    ……

    咸福宫深殿内,赢历一身白色锦袍,静静的坐在座上。

    面色苍白。

    咸福宫内,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里,不知有多少宫人,时时刻刻的盯着他。

    即使他睡觉,即使他用膳,即使他更衣,即使他出恭……

    只是,谁也没有发现,赢历垂下眼帘的眼睛中,满满都是讥讽之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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