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麟没有回头顾视,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摆出一副在聚精会神地俯看水中之鱼的姿势。

    而水中一条游鱼都没有,至少在张麟所观赏的水域没有。

    那两个被偷听到谈话秘密的人,倘若把目光投向水面,便能发觉张麟存在异常。

    然而那两人并没有观察水面。他们的全副心事都在思考,他们的谈话内容,张麟到底听懂了没有。

    “畅西,汤西洛鲁派者苏尼哒。”这两人之中的一个脸上浮现尴尬的笑,开口向张麟打招呼。。。

    这话,依然是用韩语表示的,张麟都听懂了,那话的意思是:

    “张先生,原来是你。”

    张麟明白,对方在试探他到底能不能听懂他们的话,他装作一头雾水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听懂一样,扭头四处乱看。这个时候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然的话就太假了,让人起疑。

    在扭头望了大半圈之后,张麟才把目光投向亭子中,轻飘飘地落在那两个有些惊慌失措却强作镇定的人的脸上。

    一个长着熟悉的面孔,那人就是宫中的供奉薛梓异。

    另外一个张麟没有见过,也是一个青年男子,长着一张苦瓜脸,从装束上看,完全是一个内侍的样子。但张麟已经知道,此人假冒内侍,置身皇宫,必是心怀不轨之人。

    看完这两个人之后,张麟并没有打招呼,因为他与薛梓异的关系已经恶化,主动打招呼便会暴露自己听到秘密的心虚,他若无其事地扭头继续察看其他方向,嘴里咕哝道:“好奇怪啊,刚才明明听到有人叽里咕噜在说话的声音,却是没有看到人,莫非那是鱼在开口说话?”

    薛梓异与那位假内侍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放心,互相点了点头。

    “罡烈公,竟然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好巧啊。”

    薛梓异主动向张麟打招呼,脸上挤出一种近乎热情的笑,这当然是假笑,以掩饰他的尴尬和心虚。

    “好巧。”

    张麟略微点头,没有表情地说,更没有怎么理会他,之前薛梓异对自己人五人六的巴结,后来自己落魄了,他就加入到落井下石的行列之中。这样的行径,张麟不齿,同时也会在恰当的时候,对他进行适当的报复。

    不过,现在不是报复的时候。因为,他与他之间的过节并不深,没有必要那么着急地进行回击。

    “罡烈公慢慢观赏景致,小弟告退!”薛梓异尴尬一笑,他自知得罪张麟了,这种人际关系一旦产生裂痕,无论他怎么修复,都是不可能复原的,不过鉴于后者的地位比他高,他只能委屈自己,向张麟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礼,然后与那位假扮内侍者一道,步履匆匆离去。

    那假扮内侍者,身板儿倍直,步履相当矫健,一定是一位练家子。他进入宫中的目的必定是为了偷什么名单,而他自己偷不到,故而拜托在后宫当供奉的薛梓异趁侍奉武则天时伺机去弄。

    当时田蒙潜入宫中,与汪之问密谈的也是名单。这两伙人所盯着的名单,是不是同一份名单?看来这份名单对两伙人都极其重要。

    当了东厂的头儿之后,张麟也听说过,武则天有一份与叛逆有过各种程度的勾连以及通信往来的王公大臣的名单。他们所盯着的名单,或许就是那份传说中如雷贯耳但是却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名单。

    “看来这地方也不怎么安全啊。”张麟感慨着,迈步走到卢骏异身边,低声交待了一句。

    “公爷,这样不妥吧。”卢骏异吃惊地说。

    “没有什么不妥。这是在皇宫大内,在御花园,又是大白天,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张麟信心十足地说道。

    “公爷多加小心。”卢骏异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很不情愿地按照张麟的要求,转身离开,朝着薛梓异和那名假内侍离开的方向快步走去。

    目视卢骏异远去后,张麟返身走到六角亭子里,向四周扫视了一圈。

    亭子位于池塘的正中,离四边的岸地都有三十步之远。一般的轻声细语的谈话,从岸上是听不到的。而他所要在这里做的,不是与人谈话,而是翻阅库档,这断然不会有任何妨碍的。

    在亭子的一边带阑槛的石椅上,面朝曲桥的方向坐下,又向四周审慎地望了一圈之后,周围除了在各自驻点值岗的禁卫之外,没有什么闲散人员走动。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和朝向,只要有人靠近曲桥,就逃不过他的视线,不用担心有人潜到身后,偷看到他所要翻阅的库档内容。

    确定处境非常安全之后,张麟这才重新拿出库档,打开,认真地翻阅了一遍。

    秋霜的经历非常的简单,五年前成为一个宫女,在尚工局当差,因为技艺好,很快就当上女官,两年前当上尚工局的尚工,品秩为正五品下。可以说,从当宫女开始,秋霜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尚工局。

    这是内侍省记录的注色经历,从中看不到什么稀奇之事,一切都是大家的眼睛都所看到的,和耳朵所听到的。这一点,通过与秋霜的交往,张麟已然知晓,不用看库档,都很清楚。

    他和秋霜之间的交往挺多,关系也超乎寻常的朋友,连这一点都不知道,还算什么朋友?

    在内侍省的库档的最后一览,记载了一个备注:秋霜来自掖庭局。

    他小心地打开掖庭局的库档,查看秋霜在此处的全部注色经历,可以看到,秋霜是在掖庭局长大的,两岁入的局,在里面当女婴,长大后则当了一段时间的宫教博士,之后,便去到尚工局当艺能宫女。

    掖庭局对于秋霜的来历根脚没有注明,因为它对所有人都是同样对待的。这一点,张麟理解。因为局中有不少人是皇上的仇家子女,自然是不能将他们的家世和来历记录在案的,不然的话,不是为皇上拉仇恨吗。

    秋霜进入掖庭局之前的经历是一片空白,不过,那时她还小。两岁之前的幼儿,能有什么经历?

    从内侍省和掖庭局的库档,看不出秋霜有任何毛病,甚至可以说,她是一个根正苗红的人。从小就生长在皇宫,被皇上所指派的人调教长大,能有什么毛病?

    之后,张麟又漫不经心地翻开户部的库档,草草地浏览了一下。他觉得他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了,他认为,户部的记录,其详尽性和严密性,恐怕没法与内侍省和掖庭局的库档相比。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着黄胜彦的面查看这份库档呢。

    调阅秋霜的库档,是一件相当严肃的大事,黄胜彦虽然表面上配合我,暗中会不会告知皇上呢?

    对此张麟不得而知,不过他也不是太在意。现在的他,在皇上眼里,肯定不是一个听话的人。他都已经斗胆到地宫探视过上官婉儿,阅看一下秋霜的库档,其严重性,应该不会大过前者吧。

    翻开户部库档的第一眼,张麟就看傻了眼,因为上面所写的是完完全全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沙秋双”。

    秋双与秋霜同音,莫非这是秋霜的原名?

    再仔细看,注色经历页面非常简陋地写着一行字:“沙秋双,波斯籍,生于旧历咸亨元年,夭折于咸亨二年。”

    对于过去未来的百年间的年份,张麟现在已经有所记忆。他记得,旧历咸亨元年,是二十二年前,这与秋霜的年龄完全相符。于次年便夭折了,这与掖庭局记录的秋霜两岁进局的经历又前后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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