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清国拥天下无敌之雄兵,当四方之归服,去岁更得元朝玉玺,而南朝举国扰攘,此乃天命攸归,吾皇顺应天意开国上尊,然昨日祭告天地之时,李朝使臣无礼不肯跪拜,臣伏请皇上顺势而为,待上尊号礼毕,即举兵征讨朝鲜。”

    辽东沈阳崇政殿,这座具有独特的四方形殿柱的崇政殿是皇宫的核心建筑,皇宫兴建于天聪年间,皇太极继承汗位之后,并未住进与努尔哈赤以前的汗王宫,而是扩建了四贝勒府,到天聪十年已经颇具规模。

    这座大殿就是他平时理政的地方,但今日空旷的大殿中却只有三人,一名身穿龙袍身材高大的男子高坐龙椅,正是刚刚开国的大清皇帝皇太极,龙袍是昨天刚穿上的。

    御座之下右侧一人刚刚说完,他不敢抬头看皇太极,在埋头之前偏头观察了一下身旁的魁梧男子。

    上座的皇太极低低的嗯了一声,并未立即表态,眼神落在御案上的一方玉玺上,像是在思考什么,殿中两人不敢打扰,一时空旷的大殿内十分安静,连殿外也是鸦雀无声,似乎整个皇宫里都没有人一般。

    皇太极摩挲着手上的鹿角扳指,这个鹿角扳指已跟随他多年征战,虽然已不需要他亲自上战场,也早有更高档的玉扳指,但这个扳指他仍常戴在拇指上。

    在他最初即位的天聪元年,后金内部经济凋敝物价飞涨,外部四面受敌,战略形势极度困窘,而在十年之后,后金对内改革了八旗军制,建立了以六部为基础的政务系统,社会总体稳定,对外已经收服漠南蒙古诸部,不但抢到林丹汗的玉玺,连他的几个老婆都抢了过来,蒙古方向成为安全的侧翼,对明国的北方边界形成合围之势,东侧曾盛极一时的明军东江镇苟延残喘,朝鲜成了后金的兄弟之盟,对大明的整体战略形势完全扭转。

    雄才大略的皇太极已不满足于割据一方,于昨日接受尊号“宽温仁圣皇帝”,建国号大清,改年号为崇德元年,摆出与大明平起平坐的姿态。

    从辽东大山中杀出的建州部,处于一个新的转折时期,虽然形势大大改善,但与身边的庞大的明国相比,刚立国的大清没有犯错的余地,每一步都需要他小心谋划。

    片刻之后皇太极微微抬起眼神,“范章京以为如何?”

    被叫到的另外一人,立刻要跪下说话,皇太极一摆手道,“范章京寻常奏对仍如以往,不要因朕上了尊号,就多了生分。”

    “奴才领旨。”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大约四十岁的年纪,正是皇太极最信任的汉官范文程。

    他本是抚顺人,曾祖范鏓曾官至兵部尚书,在后金攻克抚顺时,因是官宦之后,被努尔哈赤收留,但其地位并未进入后金的高层,皇太极即位后进入书房办事,在第一次入口之战中守卫遵化立功,之后在大凌河招降西山明军约两百人,皇太极将这两百人赏赐给他,从此进入实力奴隶主的阶层。

    从皇太极即位至今,在历次征战和与后金内部博弈之中,范文程积极出谋划策,显露了超出他人的才华,已获得皇太极重用,在宁完我刚刚被贬的情形下,隐约成为了汉官第一人。

    范文程身材高大神态安静,他用平稳的声调回道,“奴才以为,我大清以武立国,皇上建国上尊号,在最肃穆的祭天地大典之上,所有参与众人之中,只有朝鲜使臣不肯跪拜,是为挑衅,若不予以征伐,则我大清威严无存。”

    皇太极轻轻点头,旁边的鲍承先眼角看到,又将头低下一些。

    范文程略微一停,见皇太极首肯之后接着道,“除却昨日公然违逆,我大清与朝鲜纠葛已久。

    自天聪元年皇上首征朝鲜,逼迫其签订兄弟之盟,然十年来其自称与南朝乃父子之国,收留辽东逃人,阻拦义州及会宁互市,拖延岁贡贡品,朝鲜仍实貌合之邻。”

    “臣附议范章京。”

    鲍承先躬身道,“仅互市一项,原本议定的义州两年一市,朝鲜拖延推诿,至六年方开两市,会宁互市则从未准开,我朝所需耕牛、棉布、丝绸、铁器无从购买。”

    皇太极听罢道,“鲍大学士所言,亦是朕痛恨之事。”

    鲍承先心头一缓,总算得到皇太极的肯定,虽然程度并不太高,但对于目前环境来说,已经能让鲍承先满意。

    他心情放松之后接着说道,“此前为吊唁朝鲜王后,皇上特遣英俄尔岱、马福塔往朝鲜,顺议上尊号之事,然则李倧不但不予接见,甚至不接收皇上亲笔信,在议政府派兵监视我使团,英俄尔岱等人不得不抢夺马匹逃出议政府,实损我大清颜面。

    之后在途中抢夺到朝鲜王书信,其竟要封锁边境,阻断与我国往来,究数年来种种,朝鲜与南朝父子之国是真,与我兄弟之盟是假。”

    带鲍承先说罢,范文程缓缓道,“尤为可恨之处,朝鲜官员任由东江岛寇啸聚铁山等处,东江岛寇虽式微,却僵而不死,盘踞于卧榻之侧。

    皇上志在天下,宏图大业岂容受制于东江岛寇,而岛寇与朝鲜互为依托,,征伐朝鲜乃势在必行之举,但奴才以为,却并不急于一时。”

    皇太极的声音从上传来,“二位大学士的必行之因颇为详尽,范章京不急一时又何解。”

    “朝鲜所依仗者,非东江镇,而是南朝明国,此乃根本与枝节之分。

    朝鲜即便封闭边界,其国亦无力渡河,与我辽东根本无损,大清首要之敌仍是南朝。

    后金兵马虽已数入边墙,却非大清兵马,奴才以为值此开国之际,宣大清兵威于南朝,方是首要之事。”

    皇太极缓缓起身走下高台,范文程两人立刻让开中间的位置,皇太极缓缓在殿中踱步,“二位大学士以为,若此番布兵威于南朝,该当攻山海、京师、宣大哪处,或是关外八城?”

    鲍承先眼神转动片刻,从皇太极的这番话里,已经认可了范文程的意见,即朝鲜只是枝节,根本仍在明国。

    他见范文程没有先说的意思,便躬身对皇太极道,“我大清以武立国,自皇上定八旗兵制,分马甲、步甲、护兵、前锋、重兵,辅以外藩蒙古轻骑,足以横行天下,明国所与我抗者,无非孤城大炮尔,实天意佑我皇上,之后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陆续来归,兼收西洋炮及大船无算,更有制炮工匠数百,明国所仗之坚城大炮已成乌有。

    如今察哈尔归附,朝鲜东江无力掣肘,奴才以为进兵当直取榆关(山海关),大军由宁远大道直达关外,尚可喜、孔有德等部舟船载火炮由旅顺经水路抵关,只要榆关一下,关外八城自归,南朝京师藩篱尽去,届时或战或和,在我不在明,甚或便直抵京师,无榆关阻挡,京师已是皇上囊中之物。”

    皇太极转身看着范文程,期待他的答案,鲍承先下意识的往后微微退了一小步,因为他知道在皇太极心目中,自己的地位远远不如范文程。

    鲍承先作为降官能进入文馆,是得自于宁完我的推荐。

    在今年之前,宁完我仍是汉官第一人,书房和文馆的大部分都由他推荐,在汉人文官系统中势力最强,但同样是因为推荐人员过多,不免良莠不齐,被范文程参了一本,逼得宁完我上本认错,逐渐失去皇太极信任。

    此外宁玩我本身贪财好赌,今年被人刘士英家仆举报,皇太极的处罚远远超出鲍承先的预料,宁玩我失去了所有官职不说,连庄田和奴仆一并罚没,几乎成了一个庶人。

    这次的举报时机颇为微妙,正在在称帝上尊号关键时刻,同时施行的还有文馆的改革。

    鲍承先并不清楚范文程在此事中的作用,不过他很清楚宁完我已失宠,后金国中禁赌博,但军事贵族和官员行赌者不在少数,如果皇太极要用宁完我,即便有人告发,也只会有一个小处罚,如此直接将宁完我贬为庶人,显然是要让范文程主政内秘书院。

    努尔哈赤时代没有汉官一说,但设立有文人办事的笔帖赫包,也就是书房,当时的范文程等人只是一些书办的角色,连笔帖式的称号也没有。

    皇太极即位后将书房改称笔帖赫衙门,后在天聪五年更改为文馆,成为了正式的行政机构,范文程等人才获得官身。

    此次开国称帝,各方都希望在这次重大的改革中获得自身利益,宁玩我范文程等汉官对后金政治趋势看得十分清楚,皇太极在十年间一直在加强君权,以行政权压制旗权,而汉官是加强行政权所必须依靠的,所以借着此次开国,汉官极力推动文馆改为内三院,得到女真文人的支持后终于成功。

    文馆分为内国史馆、内秘书院和内弘文院,其中最重要的是内秘书院,相当于皇太极的直属办公机构。

    宁完我原本是内秘书院大学士的最有力竞争者,劝进皇太极上尊号也是他最为积极,但在最后的关头,却被一个告发贬为庶人,范文程和鲍承先成了内秘书院大学士。

    其余的六部和两院都是有贝勒主政的,只有内秘书院是汉人为主的机构,这是后金开国以来第一次。

    鲍承先地位不如范文程,但内秘书院中大部分人都是宁完我推荐的,与范文程正好大小相制,显然与皇太极对付八旗贵族是类似套路,运用大汗的权力在各旗之间和内部形成矛盾,从而不能挑战他的皇权,但鲍承先仍十分谨慎,不与范文程正面冲突,往往意见向左的时候,便依从范文程的意见。

    范文程身材高大,特意将身子佝偻起一些,以免皇帝要抬头看他,“奴才的浅见,我大清虽屡战屡胜,但仍未到取南朝而代之的地步,明国广有天下,臣民何止亿万,于我如今而言,不啻庞然大物。

    我国起兵至今已过二十载,方打下辽东一块土,每当我大军入边,南朝各城视我国为化外蛮夷,无不负隅顽抗,明国千百万城,即便有红衣炮,一个个打过去不成?

    若是贸然攻取京师,明国尚有留都南京,说不得反为他人作嫁衣。”

    皇太极认真的看着高大的范文程,“范章京的意思是,无论是战是和,都要留着明国的京师为好。”

    “京师在北,方在我兵锋之内。

    大军可抵京师而不可取京师,否则既不利战,亦不利和。”

    “既不利战亦不利和。”

    皇太极微微点头,“范章京无须避讳我国实情,虽有掠入之人口补充,实则辽东人口不过明国大约一府,历年来辽东旱荒频仍,征战死伤累累,人心皆不思战,取明国而代之,言之尚早。

    此时无论是战是和,皆为通商货于中原。”

    范文程突然恭敬的跪下道,“皇上励精图治,我大清蒸蒸日上,反观明国流贼蜂起流窜北方各省,已在风雨飘摇之际,奴才方才所言,只是单就目前而论,南朝二百余年,道统人心尚在,只可缓图不可急取,否则适得其反。

    但其可战之兵尽在九边,流贼糜烂北方各地,九边之兵即将消耗殆尽,江南留都等地民富而弱,多年未经大战,不足与皇上雄兵抗衡,我大清只需养精蓄锐,消耗明国精兵,以待天时。”

    皇太极缓缓踱步到殿门前,殿外仍是一片寂静,偶有风吹旗帜的轻微声响传入。

    “宁完我、张存仁、姜新等人,数年来上书皆是大破榆关、直取京师。”

    皇太极将双手背在身后,面对着关闭的宫门,“取燕京如伐大树,须先从两旁砍之,则大树自仆,然取燕京便可取天下否?

    朕何故十年来战无不胜,却数兴和议之举,以往汉人、蒙古、朝鲜四境逼处,至今日稍有改观,但明国根基仍在,以小国伐大国,尤忌急功近利,范章京老成谋国,一句以待天时深合朕心。”

    此时殿外一通雄壮的大鼓敲响,接着是唢呐的群奏。

    范文程上前道,“皇上,祭祖的时辰到了。”

    听到此话皇太极点点头,昨日是上尊号祭告天地,今日仍是建国上尊号之后的典礼,是祭祖仪式,在去祭祖之前,他利用这一点时间,与这两个汉官商议朝鲜之事,仍是范文程表现出了更高的才能。

    范文程和鲍承先见状立刻往后退去,从侧门退出殿外。

    崇政殿的殿门缓缓向内打开,殿外大清门内军列森严鸦雀无声,八旗的四色旗帜猎猎飞舞,二百七十人的仪仗恭候两侧。

    皇太极将双手放在身侧,目光凝视眼前横扫四方的劲旅,这是他雄踞辽东的依仗,更是日后问鼎天下的依仗。

    唢呐声停,大殿外军列齐齐下跪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雄壮的呼号声中,万众瞩目之下,皇太极沉稳的抬足走向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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