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我杀的。”禾晏站起身,面对着他们道。

    那个最先发现禾晏的新兵恐惧的指着他喊道:“不是你是谁?”

    “我夜里去演武场练弓弩,无意中见有人骑马往白月山上而来,当时情况危急,我便跟了上去。与他交手一番,他逃跑了,逃跑之前将这位兄弟给扔下来,我救到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你这把弯刀,又从何而来?”沈瀚沉声问道。

    “是对方所有,他将刀也一并扔过来。”

    “他疯了吗?把自己的武器拱手相让,你说谎前能不能过过脑子?”杜茂并不相信。

    “不,我认为他很聪明,”禾晏平静的开口,“现在,有了这把刀,我就成了被怀疑的人。”

    凶器都给塞在她手上,岂不就是按着她的头说,她就是杀害新兵的凶手。

    沈瀚盯着禾晏:“你上山时,可曾带了兵器?”

    “带了一只铁头棍。”禾晏道:“刚才同这位死去的兄弟滚下来时,丢在路上了。总教头令人去找一找,许能找到。”

    沈瀚吩咐梁平:“你带人去找找,小心点,有事发信号。”

    梁平点头称是。

    禾晏觉得有些累,在石头上坐下来。她伤未好全,今日一番折腾,腰间的旧伤隐隐作痛,实在很想休息片刻。

    过了一会儿,梁平带着新兵回来了,对沈瀚道:“总教头,没有找到铁头棍。”

    “我看他在说谎,”杜茂蹙眉,“上山就只带了这把弯刀。”

    禾晏心中暗暗叹息,对方既然是冲着她而来,自然不会落下把柄。想必方才她去救新兵时,就已经将铁头棍捡走。

    不过,她也算留了一手。

    “我怀疑此人是胡元中,”禾晏道:“我与他交手时,铁头棍曾劈中他的右肩,只要回到卫所,查查他是否夜里外出,看他右肩是否有伤口即可。”

    “你莫不是在狡辩?”有个新兵怀疑的看着她。

    禾晏耸了耸肩,“眼下我手无寸铁,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一人不成。冤枉我一人事小,引狼入室事大,让真正的凶手混迹在凉州卫中,指不定下一个被暗杀的人,就是这位兄弟你了。”

    她说话不疾不徐,语气却森然带着寒意,将说话的新兵唬了一跳,不敢再继续说了。

    马大梅看向沈瀚:“总教头,这……”平心而论,他还是挺喜欢禾晏的,如今这样年纪的少年,各方面都如此出色,实在难得。且他性情开朗随和,没有半分矫矫之气,讨人喜欢的紧。但事关人命,草率不得。

    “先带回去,看他说的是否是真的。”沈瀚转身道:“听我命令,即刻下山。”

    禾晏暗暗松了口气,好在沈瀚还是个讲道理的,没有将她一棍子打死。

    下山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死了一个伙伴,气氛就有些沉闷了。禾晏问马大梅,“马教头,你们怎么会上山?”

    马大梅逢人挂着三分笑意,神情和蔼,待她也一向和气,纵然到了这个时候,也仍然耐心回答了禾晏的问题。

    “一个新兵半夜起来如厕,看见有人骑马往白月山上去,告诉了总教头,总教头交代我们上山来查查。来之前,我们也不知道这人是你。”

    这不就是同她追蒙面人一模一样的过程么?禾晏心中隐隐觉察出几分不对,没有说话。

    “你既然说你与对方交过手,”马大梅问:“对方身手如何?”

    “很不错,如果不是我身上带伤,再拖延一刻,能抓住他。但此人狡猾残暴,以同袍尸体引我离开,自己逃走了。”禾晏说起此事,便生怒意,“今日一场,全是他安排。”

    马大梅笑了笑,语气不明的问:“少年郎,虽然我一向很欣赏你,可也不得不问你一句,你有什么特别的,何以让对方兜这么一个大圈子,来污蔑算计?”

    有什么特别的?

    禾晏仔细回忆起来,她与人为善,同凉州卫的新兵们更无任何冲突,也无非就是前几日与胡元中“打闹”。

    胡元中应该是凉州卫里唯一对她有敌意的人。

    但她做了什么?她从未直接的询问过胡元中的来路,至多就是旁敲侧击的问了他几句话,纵然怀疑他是羌人,也从没表露出一丝半点。如果这就是他设计陷害禾晏的理由,岂不是此地无银?

    思索着,终是下了山回到了凉州卫。

    大半夜的,凉州卫热闹起来。

    禾晏前后左右都有教头看着,先去了胡元中的屋子。屋里的人都在睡觉,教头让起床的时候,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小麦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句:“今日怎么这样早?还不到时辰吧。”

    待看清楚来人时,惊得差点鞋子都穿反了。

    禾晏没有犹豫,朝靠墙的那一头看去,只一看,心中就是一沉。

    塌上蜷着一个人,正睡得香甜,被吵醒后,便慢吞吞的坐起身,睡眼惺忪的模样,正是胡元中。

    他竟然在屋里。

    沈瀚问屋中人道:“你们有没有人看到,今夜胡元中出门?”

    “没、没有啊。”

    “胡老弟腿伤了,每日睡得比我们早。不曾见他出门。”

    禾晏看向洪山,洪山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果真没有出门?

    沈瀚上前一步,看不出什么表情:“把你的衣服解开。”

    胡元中一头雾水,但沈瀚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便显得有几分可怕,他犹犹豫豫的去解自己的衣裳,脱下的外裳到手臂,只见右肩上除了之前被灌木划伤的几道小口,没有任何问题。

    那样一只铁头棍劈下去,至少得青黑一大块。但他右肩什么都没有。

    不是他!

    禾晏瞪大眼睛,非但没有松口气,脸色更不好看了。这就是一出局,胡元中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不得而知,但,既然他没问题,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不仅仅只是一个人。

    凉州卫有内奸,里应外合,才能将这出戏安排的完美无缺!

    “沈教头,”她冷道:“那个人恐怕现在就在凉州卫里,赶紧带人去查探一番!”

    “我看最让人怀疑的就是你了。”一名教头盯着她道:“你先前口口声声说人是胡元中杀的,叫我们回来看胡元中伤势,眼下胡元中洗去嫌疑,你就又要换一个人,你这样拖延时间,究竟是何目的!”

    “我没有说谎,”禾晏皱眉,“只要去查探整个凉州卫就能知道我所言不假。”

    “住口!”沈瀚喝道。

    争执声停住,禾晏看向沈瀚,“沈教头,你不相信我说的?”

    “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沈瀚道:“来人,把她押进地牢!”

    禾晏:“你可以将我关起来,但也要查清事实!否则凉州卫恐有大难。”

    “都这样了还诅咒人,”一教头怒道:“太嚣张了!”

    禾晏被人按着押走了,屋子里其余人想问又不敢问,小麦几人神情冷峻,胡元中疑惑的问:“沈教头,发生什么事了?是……有人死了么?”

    沈瀚没说话,转身出了屋,跟着出来的几个教头面色凝重,梁平犹豫了一下,问沈瀚道:“总教头,您打算如何处置禾晏?”

    毕竟是自己手下的兵,梁平也不愿意相信禾晏竟是居心叵测之徒,只是人证物证俱在,即便想为他开脱,都找不到理由。

    “此事事关重大,禾晏身份也不一般,”沈瀚沉声道:“先关着,等都督回来再说。”

    “是。”

    ……

    凉州卫的地牢并不大,却足够黑暗潮湿,因着又是冬日,人进去,便觉寒冷刺骨。没有床,只能睡在稻草铺成的地上,被子也是薄薄的一层布,破了好几个洞,不知是老鼠咬的还是怎么的。

    禾晏坐在地上,打量着周围。

    这地牢里,除了她以外,竟然没有别的人了。地牢的锁是特制的,不再是之前如她与肖珏房间中门那样简单的“一”字型,只一看,禾晏就知道自己打不开。

    重活一世,还没来得及大展身手,居然把自己给送进牢里了,本该好好唏嘘感叹一番,不过此刻的禾晏,确实没心情。

    她现在可以确定,凉州卫里早就出了内奸,那个内奸恐怕也早就盯上了她,才会知道她这些日子每隔三日夜里要去演武场训练的事。也正是如此,才好安排了人在马道上候着,将她引上白月山。

    夜里上山也好,杀掉新兵也罢,就是为了给她安上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至于马大梅说的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来污蔑算计自己,也是因为禾晏发现了对方羌族的身份。

    她本就怀疑胡元中手上的红疹,和他前后并不一致的举动,后来在白月山上遇到的蒙面人手持弯刀,又是羌族兵士惯用刀法,心里已经确定了八成。

    如今禾晏身陷囹圄,凉州卫里却还混迹着羌人,这就令人毛骨悚然了。肖珏不在凉州卫,数万新兵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如果这时候遇着羌人,就如当年她在漠县里的遭遇一般,只怕会全军覆没。而对方如此处心积虑,定然所图不小。倘若漳台那头乌托人骚扰百姓是假消息,为的是将肖珏引开,那么此刻的凉州卫,就如案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肖珏此去已经二十天了,按照他到了漳台后发现情报有假,连夜往回赶,到凉州卫,也还要十日才成。那么对方选择动手的时间,必在十日以内,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而现在禾晏还被关在地牢里,并且无一人相信她说的话。

    沈瀚令人将她押往地牢时,禾晏也不是没有想过直接与他们交手,摆脱控制。可这样一来,便不是她杀的人,也就真的成了是她杀的了。背负着杀人罪名活下去,实非她所愿。况且凉州卫的新兵们都是她的伙伴,日日呆在一处,她并不愿意自己独活,看他们白白送死。

    这棋,不知何时,竟成一处死局。

    只是,西羌之乱已经被她平定,羌族兵士也在那一战中元气大伤,没个十年无法再卷土重来,如何又敢走这么一步险棋?

    禾晏也想不明白。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外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你们放我进去,我就是进去说一句话!我爹是内侍省副都司宋大人,出了什么事有我担着!”

    是宋陶陶的声音。

    禾晏一怔,宋陶陶平日里,隔三差五来给她送点糕饼糖果之类,今日一事,没想到连她也知道了。

    外头守门的小兵又说了什么,禾晏听得宋陶陶蛮不讲理的道:“你再拦我试试?你再拦我,等肖二公子回来,我就告诉他你非礼我!”

    有什么“哐当”一声落到地上,下一刻,禾晏就看见一道粉色裙子飞了进来。

    宋陶陶道:“禾大哥!”

    “宋姑娘。”禾晏笑了笑。

    宋陶陶扑到跟前,隔着栅栏,匆匆往禾晏手里塞了两个馒头:“太晚了,我拿的沈医女晚上吃剩的给你,我以前听我爹说下了狱的人每日没饭吃。我怕我不能日日来,先给你拿两个,你省着点吃。”

    眼下凉州卫里人人都拿她当杀人恶魔,这小姑娘却丝毫不怕她,还生怕她饿着。禾晏心里,涌出一阵感动。她温声道:“宋姑娘,你不该来的。”

    “我为何不来?我听他们说你杀人了?”

    “人并非我所杀。”

    宋陶陶点头:“我猜也是,你心肠这样好,平日里路见不平都要拔刀相助,怎么会杀人?肯定是被人算计了。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来。”

    禾晏哭笑不得:“宋姑娘,你还是别掺和这件事了。”

    这姑娘却十分固执,“你是我救命恩人,我爹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凉州卫那些教头古板固执,听不进我的话。等肖二公子回来,我再与他说说,看能不能帮上忙。”

    禾晏心道,恐怕等肖珏回来时,已经晚了。

    她抬眼看向宋陶陶,小姑娘一脸郑重,小脸严肃的很,禾晏有些想笑,随即想到眼下境况,又笑不出来。

    如果羌族真的前来,宋陶陶落在他们手上,又会怎么样?禾晏不寒而栗。

    “宋姑娘,”片刻后,她道:“你既然想要帮我,那我现在就拜托你一件事吧。”

    “何事?”宋陶陶看向她。

    禾晏轻声叹息,“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

    沈瀚屋里,程鲤素正与沈瀚对峙。

    “程小公子,您回去吧,没有都督的命令,在下是不敢将禾晏放出来的。”沈瀚无奈道。

    程鲤素坐在他门口,堵着门不让他出去,只道:“沈教头,你相信我,禾大哥真的不可能是凶手。”

    杜茂站在一边,忍不住开口道:“小公子,大家都知道你与禾晏交情不浅,只是我们上山时候人证物证俱在,这如何抵赖。纵然是都督在此,也要按规矩办事。再说现在我们也没有说立刻定禾晏的罪,一切如何,都要等都督回来做决定。”

    “可现在舅舅根本不在凉州卫啊!”程鲤素嚷道:“你们说的轻松,可知那地牢里有多冷,有多黑,禾大哥孤零零一个人在里头,有多害怕吗!”

    杜茂:“.……”

    程鲤素这话说的,像他自己呆过地牢感同身受一般。况且要说禾晏一个人有多害怕,也不见得。以禾晏的脾性,可能根本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还真用不着程鲤素瞎操心。

    见沈瀚态度坚决,程鲤素也没辙,只能自己退让一步,道:“你们不放他出来也行,那我有一个条件。”

    沈瀚问:“小公子有何吩咐?”

    “地牢里吃的用的太寒酸了,我大哥受不了这样的苦,我也不说过分的话,平日里我大哥吃的什么,在牢里也要照常供应。还有两周冬日太冷了,给他多加两床被子,热水也要日日有……”

    “程小公子,”沈瀚打断他的话,“这不合规矩。”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到底要怎样?”说到此处,程鲤素也怒了,站起身来,大声道:“你们不行我就自己去,我跟你们说,你们这样对我大哥,会后悔的!”

    说罢,转身跑远了。

    门被“哐当”一声甩上,沈瀚忍不住头疼,这个年纪的孩子,尤其是被家里宠坏了的小公子,还真是令人吃不消,肖珏平日里看着冷漠苛刻,能与程鲤素日日相处这么久,也算是很有耐心了。

    屋子里剩下几个教头都看向沈瀚。

    梁平问:“总教头,现在该怎么办?”

    军营里死了一个人,虽然现在是将禾晏关起来了,可禾晏的话,到底不是没有在众人心中掀起波澜。倘若凉州卫真有内奸,到现在,那人仍隐藏在新兵中,且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一名同伴,必然不是为了好玩。

    这人究竟是谁,背后的主子是谁,所图的目的又是什么,什么时候才会露出马脚,一切的一切不得而知。这人也许是禾晏,也许是其他人。如果是禾晏还好办,如果是其他人,就大事不好了。

    “找人盯着那个胡元中,”沈瀚沉吟道:“如果禾晏说的是真的,这个人就必有动作。”

    马大梅问:“都督这几日可有来信?”

    沈瀚摇头,目光也笼上一层忧色。

    漳台那头到现在都没传来消息,这在过去……是很少见的啊。

    但愿没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吧。

    ……

    程鲤素跑出去,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捂着额头,“唉哟”了一声,斥道:“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吗?”

    程鲤素定睛一看,却是宋陶陶。

    他刚在沈瀚那边憋了一肚子气,此刻看见宋陶陶,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自己撞上来的?”

    宋陶陶白他一眼:“懒得理你。”径直往前走。

    “站住!”

    宋陶陶转过头,问:“干什么?”

    “你这是去找老沈?”程鲤素指着沈瀚屋子的方向。

    宋陶陶干脆回过身,没好气道:“怎么,不行啊?”

    这下程鲤素可来劲儿了,他上前几步,道:“你可是为了我大哥求情?”

    宋陶陶看了他一眼,虽然她极不喜欢程鲤素不求上进这幅废物模样,但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对禾晏还挺上心的。隔三差五给禾晏送吃的,禾晏与他关系也不错。便道:“是又如何?”

    “别提了,”程鲤素摆了摆手,一副沮丧的样子:“我刚刚才从老沈屋里出来,这人固执的不得了,我好说歹说,他们都不相信我禾大哥没杀人。也不肯让人送吃的和被子给禾大哥。”

    “你傻啊,”宋陶陶恨铁不成钢,“他们不答应,你不会自己去吗?”又看了一眼程鲤素垂头丧气的样子,没好气道:“我刚才已经去过了,给禾大哥送过馒头,你不用担心了!”

    “真的?”程鲤素眼睛一亮,看向宋陶陶:“没想到你还挺讲义气的。”

    宋陶陶冷笑一声:“承蒙程公子看得起了。”

    她说罢,抬脚继续往前走去。

    “哎哎哎,”程鲤素拦住她:“你怎么还要去找老沈?都说了这人靠不住,还不如靠咱俩呢。”

    因为禾晏,这两人现在居然也称得上“咱俩”了,倘若禾晏在此地,必然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这么认为,谁让禾大哥相信他呢。”宋陶陶无奈:“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禾大哥让我去找沈教头的。”

    “大哥让你去的?”程鲤素愣住。

    “对。”宋陶陶绕过他:“所以别打扰我办正事,我先去找人了。”说罢便不再管程鲤素,径直往前走去。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走回发呆的程鲤素身边,宋陶陶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声道:“禾大哥还说了,这几日你在凉州卫,切勿到处走动,如果有新兵找你,不要去,最好时时刻刻跟在沈教头身边。”

    “老沈?”程鲤素皱眉:“我干嘛要跟着他?我烦他还来不及!”

    “这是禾大哥的交代!”宋陶陶沉下脸,“你最好听话。”

    她想起那少年站在黑暗的地牢中,将手中的东西塞给自己,忧心忡忡道:“凉州卫恐有奸人混迹其中,我不在,跟着沈瀚,让他保护你们。”

    “务必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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