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太后寝宫里的第三天夜里,韩孺子蜷在椅榻上,默默想连日来的经历,夜色越来越深,他没有半点困倦,东海王独自躺在大床上,翻来覆去,没能如愿在进宫当天登基称帝,这让他非常生气。

    “肯定有奸臣从中阻挠,杨奉?他是个坏蛋,可他职位太低,肯定是右巡御史申明志,难道宰相殷无害和兵马大都督韩星也叛变了?”东海王自言自语了好一会,没敢抬高声音。

    终于,东海王老实了一会,然后小声说:“瞧不出你胆子挺大,竟然不害怕。”

    “嗯?”韩孺子连中午和傍晚吃过什么饭都想了一遍,虽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心里却踏实不少,“因为我没想当皇帝吧。”

    “嘿,蠢货,你不知道当皇帝的好处。当了皇帝就能就能为所欲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有什么就有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有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其他人都是佃户,要向皇帝上交租税。”

    “我只想跟母亲在一起。”

    “傻瓜,只有皇帝才能心想事成,你们只能盼望皇帝的恩赐,你想到母亲身边,得有皇帝也就是我的允许才行。”东海王转身睡去,没一会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韩孺子也困了,闭上双眼,侧耳倾听门外的声音,不知是幻觉还是确有其声,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抽泣声。

    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可是除了他的母亲,没有人再为他的死感到真正的悲伤,韩孺子想到这里,开始同情那位早夭的皇兄,他们曾经共同住在同一座府邸里将近十年,却从未见过面,至少在韩孺子的记忆里没有。

    他刚睡着不久就被晃醒了,迷迷糊糊地以为这是自己的家,嗯了两声,突然觉得气味不对,立刻睁眼,在一片黑暗之中,隐约辨识出一道身影。

    “你还真能睡得着。”是东海王的声音。

    韩孺子起身,一边揉眼睛,一边打哈欠。

    东海王坐上来,将韩孺子推开一些,然后低声说:“我想过了,咱们毕竟是亲兄弟,都是韩氏后裔,流着武帝的血,等我当上皇帝,不会杀你,还会封你为王,如果你能一直老老实实,或许我还会让你们母子离开京城,去一个小小的郡当一个小小的王。”

    “谢谢。”韩孺子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咱们得齐心,得加深了解,先随便聊聊吧。”

    “嗯。”

    兄弟二人坐在黑暗中,半天谁也没想出合适的话题,东海王又恼怒了,“你真是块木头疙瘩,连话都不会说,这样吧,咱们轮流提问题,你先来。”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为什么总说‘我们崔家’呢?你应该也姓韩吧?”

    “废话,我当然姓韩,可是”东海王的声音本来就很低,这时压得更低了,“韩家的子孙太多了,根本不把皇子当事,大家只盯着皇帝一个人,在崔家,每个人都喜欢我,即使我只是东海王,他们也喜欢我,所以我更喜欢崔家人。”

    或许是不小心说了实话,东海王突然改口,“但我的确姓韩,叫韩枢,毫无虚假的皇子,大家都说我跟武帝长得最像。你叫孺子吧?为什么起这样一个怪名字?这肯定不是真名,咱们这一辈的名字都是木字边。”

    “我就叫孺子。”韩孺子不太确定地说,“母亲说武帝见过我,称赞我‘孺子可教’,所以”

    东海王大笑出声,急忙闭嘴,听了一会,发现这一笑并未引起外面的注意,才笑道:“你娘真会编故事,你信吗?”

    韩孺子不吱声。

    东海王在韩孺子肩上重重推了一下,“没意思,你娘是宫女出身,没教过你怎么讨好别人吗?”

    韩孺子仍然不吱声,东海王颇觉无趣,跳下椅榻,到大床上,倒下接着睡。

    韩孺子睡不着了,他想念母亲,一点也不喜欢皇宫,更不喜欢共处一室的同父异母兄弟,慢慢地,他的思绪转到了杨奉身上,幻想着那名太监正在某处与一群敌人战斗,为的是韩孺子希望杨奉能赢,可他真的不想当皇帝。

    东海王蹑手蹑脚地又来了,摸上椅榻,朝窗而跪,忧心忡忡地说:“事情不对头,非常不对头,皇帝已经死了,有资格继位的就咱们两个人,太后应该一早就立我为帝,她在等什么?”

    “太后在哀悼皇帝,那是她的亲生儿子。”

    “呸,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家伙?就算伤心欲绝,太后也得先立新帝,这是惯例,这是这是太后的职责,而且她将咱们两个都软禁在身边,表明她的神智非常清醒。”

    东海王轻轻地推窗,“过来帮忙。”

    “啊?”

    “我要逃出去,大臣们会立我为帝。我真后悔没在东清门跟那群太学弟子一块走,全怪他们,只会嚷嚷,就没有一个真敢上来动手,景耀那个老太监把我按得死死的。”

    韩孺子跪起来,但没有帮着推窗,“你逃不出去的,这里是太后寝宫,前后有两道门户,如果你想走蓬莱门的话,还要经过三重门户和四条长巷,更不用说随处可见的禁军。”

    “你居然记得进来的路径?”东海王感到惊讶了。

    “记得不是很清楚。”

    东海王嘀咕道:“虚伪的家伙,差点把我给骗过了,这种人怎么能留?”

    暖阁的房门在响,东海王来不及到床上,急忙转身在椅榻上坐好,灵机一动,又跪起来,扳过韩孺子的一条胳膊,将他压在窗台上。

    韩孺子吃了一惊,可是东海王没有特别用力,他也就没有激烈反抗。

    “你想越窗逃跑!”东海王大声喝道,门开了,外面的灯光照射进来,他叫得更大声,“快来人,孺子要逃跑!”

    受到不公正指控的韩孺子开始反抗,可他的力量与东海王不相上下,失去先机之后没法扳来,反而被压得越来越紧。

    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都是亲兄弟,打什么架呢?”

    东海王见好就收,松开韩孺子,跳到地上,“孩儿参见皇太妃。孺子要逃跑,被我抓住了。”

    “你认得我?”上官皇太妃好奇地打量东海王,在她身边,太监左吉提着灯笼,还有一名捧着长木匣的宫女。

    “父皇登基的第十天在宫中设家宴,孩儿向皇太后、皇太妃请过安。”东海王袖手站立,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上官皇太妃展露笑容,“没错,我也想起来了,那时你还才这么高,小孩子长得真快啊,现在跟我差不多一样高了。”

    “母亲时常因为我个子高埋怨我呢,说就是因为我,她才不能每日给皇太后、皇太妃请安。”

    皇太妃笑吟吟地点头,目光转到韩孺子身上,“那次家宴上,我好像没有见到你。”

    韩孺子根本不知道家宴是怎么事,东海王抢着道:“三年前父皇登基,本应是普天同庆,王美人却在宫中暗自哭泣,被人发现,劾奉为大不敬,所以家宴的时候父皇根本没邀请他们母子。”

    皇太妃点点头,收起一些笑容,问道:“你为什么要逃走?”

    韩孺子抬手指向东海王,刚想说自己是被陷害的,东海王又一次抢在前头,“他想到王美人身边,他从进宫那一刻起就哭哭啼啼地说想母亲,我说得没错吧,孺子,你是不是说过?”

    韩孺子正想着怎么答这句半真半假的提问,皇太妃笑道:“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脾气。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皇太后?”东海王立刻警觉起来。

    皇太妃笑笑,没有答,转身走出暖阁,东海王无奈,只能跟上去,韩孺子其次,再后是捧匣宫女,左吉提着灯笼与皇太妃亦步亦趋。

    正屋里有两名宫女,守在东暖阁门前,皇太后就在里面,她召见两名皇子,却一直没有露面,东海王和韩孺子忍不住都向那边望了一眼,东海王放慢脚步,突然冲向守门的两名宫女,大叫道:“皇太后!我是东海王,我要见您!”

    捧匣宫女上前一步,伸手轻轻一拨,东海王不由自主地向门口跑去,脚步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宫女扭头盯向另一位皇子,韩孺子自己加快脚步走出去,心中暗自纳闷,这名宫女长得很是奇怪,全身上下没有半分袅娜,倒像是一名男子。

    上官皇太妃转身笑道:“越聪明的孩子越不听话。”

    东海王没有在意宫女,抽泣道:“孩儿也想母亲了,所以一时失态,皇太后才是我真正的母亲。”

    上官皇太妃笑而不语。

    宫外停着一顶轿子和十几名太监、宫女,皇太妃示意两位皇子进去,自己留在外面步行。

    轿子颠簸前行,东海王推了推韩孺子,惊恐地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

    “皇太后迟迟没有露面,很可能已经被杀死啦,咱们不是被软禁,是被绑架了,没准”东海王紧紧靠着韩孺子,好像这样一来就挡住突然刺来的刀剑。

    韩孺子想了一会,“咱们两个都死了,谁来当皇帝呢?”

    “笨蛋,当然是上官家的人。”东海王自己也觉得这个答太愚蠢了,急忙改口道:“他们会从宗室当中选一个傀儡当皇帝,咱俩的年纪太大了,他们要选一个两三岁还不会说话的婴儿,没错,这种事在从前的朝代中曾经发生过天哪,我就要被杀死了!”

    东海王紧紧抓住韩孺子的手腕,身子微微发抖。

    韩孺子挣扎了几下,没能摆脱束缚,只好劝道:“不会的,如果崔家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太后是不会杀死你的。”

    “你肯定?哦,没错,杀死我就等于逼崔家起事,呵呵”东海王松开韩孺子,心里还是不太踏实,一路上没再说话。

    轿子落地,太监左吉掀开轿帘,探头进来,“太庙到了,请两位皇子下轿。”

    东海王兴奋地又推了一下韩孺子,“太庙是祭祖的地方,我真要当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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