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太庙里,韩孺子第一次见到了皇后崔暖崔小君,她在家里已经接受册封,算是正式的皇后了,华丽繁复的宽大朝服遮掩不住瘦小的身材,头上的硕大凤冠摇摇欲坠,越发衬得她还是个孩子。

    珠帘挡住了整个面容,韩孺子没看到她的样子。

    事实上,两人根本没机会互相观看,他们并排站立,中间隔着七八步,抬头凝望上方的牌位,耳中聆听礼宫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念诵告祖祭文,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比木偶还要僵直。

    第二次见面是在慈顺宫,皇帝与皇后来此拜见太后,跟在太庙里没什么区别,依然是被一群人簇拥着,行走跪拜全都按照礼官的要求执行。太后露面了,但是没有亲自开口,由身边的女官代劳,将皇后劝勉了一番。

    接下来,皇后另有仪式,皇帝则前往勤政殿,接受王公大臣的正式贺拜,规模比登基时小多了,收的礼却不少,而且非常直接,全是黄金与白银,数量与爵位或官职的高低挂钩,本人不能前来,礼金必须到,礼官一项项都要念出来。

    韩孺子坐在那里无聊地想,如果自己是真正的皇帝,事后一定要去看看这些金银是否真的存在,现在的他连皇家的仓库在哪都不知道。

    在第二拨贺拜者的名单中,韩孺子听到了俊阳侯花缤的名字,扫了一眼,在规定的位置上看到一名身材伟岸的美髯公,看上去从四十岁到七十岁都有可能,在几排列侯当中颇为醒目。

    韩孺子想不出哪一位侍从与此人容貌相似。

    勤政殿比较小,每次进来的人不多,贺拜因此持续了很长时间,韩孺子无事可做,就默默地运行逆呼吸法,腹痛早已消失,体内隐隐有气息流动,这或许能让孟娥满意了。

    傍晚时分,皇帝泰安宫,进行大婚的最后一道仪式,与皇后同席饮食,然后就可以入洞房了。

    皇后已经到了,在锦席上正襟危坐,皇帝入席,坐在正位,仍由礼官大声喊出两位新人的每一个举动,韩孺子从一名女官手里接过酒杯,与皇后碰盏,然后硬着头皮喝下去。

    没人在意皇帝是否会喝酒,一切都按照规矩进行,好皇帝绝不会突发奇想改变规矩,傀儡皇帝更不会。

    三杯酒下肚,皇帝与皇后象征性地吃了几样寓意丰富的菜肴,酒席撤去,仪式却没有结束,十名中年女官轮流上来往新人身上撒落花果,嘴里唱着奇怪的歌谣。接下来,两男一女三名巫觋上场,用更加奇怪的歌谣祛除邪祟。最后是一名男礼官和一名女礼官分别代表皇帝与皇后,向天地众神许诺并立誓,听上去皇后要遵守的誓言更多一些。

    韩孺子心中的誓言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碰皇后一下。

    天色已暗,灯烛明亮,冗长的仪式终告结束,女官们簇拥着皇后进入洞房,然后退出,排成两行,恭请皇帝进房。

    房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刹那,韩孺子忽然明白过来,他有点害怕这一刻,白天压抑得越厉害,现在的惧意就越深,崔小君和传授夫妻之道的宫女不一样,乃是正式的皇后,与皇帝拜过堂,喝过合卺酒。

    他们是真正的夫妻!

    韩孺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恐惧,皇后比宫女佟青娥瘦小多了。

    在门口站了一会,韩孺子才发现佟青娥就站在皇后身边,正用困惑的目光看着皇帝。

    皇帝也很困惑,“你为何留下?”

    “奴婢为皇后请凤冠。”

    韩孺子松了口气,的确,皇后头上的凤冠又大又沉重,一个人拿不下来。

    “可以吗?”佟青娥问。

    “呃可以。”

    佟青娥小心翼翼地帮助皇后摘下凤冠,放在旁边的一个盘子里,又帮助皇后、皇帝分别脱下厚重的婚服,仔细叠好,然后双手捧着凤冠离开。

    从这时些,就再也没有人为新人代劳了

    房间里的蜡烛大都已被吹灭,只在床边还剩一根,烛光摇曳,映得新娘的面容模糊一片。韩孺子在原处站了一会,迈步走到床前,与皇后面面相对。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几缕头发湿搭搭地垂在脸颊上,眼睛很大,目光中尽是茫然,说不清是惶恐还是冷淡。

    对视片刻,皇后垂下目光。

    尴尬的感觉像藤蔓一样向上爬行生长,逐渐勒住韩孺子的脖颈,逼得他必须说点什么以缓解气氛,他张开嘴好一会终于吐出一句话:“你累吗?”

    皇后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韩孺子仍然张着嘴,准备说出第二句话,结果出乎意料他打了个嗝。

    嗝很轻,也很短,韩孺子急忙闭嘴憋气,没多久,第二个嗝执着地从他的嗓子眼里冒出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接着一个,他越努力想要憋去,嗝声越频繁。

    皇后抬头,疑惑地看着皇帝。

    “对呃不起呃我可能呃有点呃”韩孺子说不下去了。

    皇后抿嘴一笑,“陛下太紧张了。”

    韩孺子使劲儿摇头,他明白这是怎么事,全怪孟娥给他吃的丹药,前几天引发腹痛,现在又带来打嗝,“我呃待会呃就好。”

    “桌上有水”

    韩孺子急忙转身跑到桌前,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还是没用,有一次差点将水喷出来,他悄悄运行逆呼吸法,果然有点效果,打嗝没有停止,但是不那么频繁了。

    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韩孺子吓了一跳,急步躲开,对皇后说:“别过来。”

    皇后崔小君举着右手,迷惑地说:“是,陛下。陛下真的不需要帮助吗?”

    韩孺子摇头,一紧张,打嗝又变得严重了,他一只手按在桌面上,闭上眼睛,更加专心地逆呼吸,努力追寻体内的气息走向,打嗝越来越少,偶尔还会再来一次。

    他睁开眼睛,看来皇后仍站在旁边,哈欠连天。

    “抱歉。”韩孺子很是过意不去,“你肯定累坏了,呃,去睡觉吧。”

    “陛下也休息吧。”

    “我呃要站一会,你先睡。”

    “是,陛下。”皇后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轻轻钻进去,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韩孺子吹熄最后一根蜡烛,摸黑走向椅榻,搬走上面的几案,合身躺在上面,没有被褥和枕头,他也不在意。一片寂静当中,他觉得自己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叹息,那不是失望与遗憾,而是放松与释放。

    年轻的皇后跟他一样紧张。

    韩孺子有心事,睡得也不舒服,因此次日起得很早,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借着朦胧的日光,与一双略显惶恐的大眼睛对上了。

    皇后也没敢多睡。

    两人对视片刻,韩孺子悄声说:“待会有人要进来催咱们起床,我得呃”打嗝没有完全停止。

    皇后微微点头,往床里蹭了蹭。她睡得显然十分老实,被子几乎没怎么变化。

    韩孺子躺进被窝,心里想着对东海王的承诺,发现打嗝又有要变严重的趋势。

    敲门声响,“陛下,可以起床了。”

    等到第二次敲门,韩孺子说:“进来。”

    众多宫女鱼贯而入,皇帝与皇后再次进入行动木偶般的生活,穿衣,去不同的房间里沐浴,换新衣,熏香,打扮得整整齐齐,一块去给太后请安。

    皇后在新婚第一日拜见太后,礼节还是很重的,慈顺宫的庭院里挤满了女官与执事太监,皇帝与皇后先在门外跪拜,皇帝留下,皇后单独进屋,接受太后的训导。

    韩孺子希望皇后学到得越少越好。

    人群中没有东海王的身影。

    刚刚大婚的皇帝也要去听政,表示以万民为本。关东又有消息传来,战事跟预料得一样顺利,但是叛兵远未被肃清,齐国境内颇有几座城效忠齐王,坚守不下,最关键的是,首逆者齐王本人还没有落网,自从洛阳兵败之后,他一下子消失了,太傅崔宏分出大量兵力追查齐王下落,线索不少,全都无疾而终。

    跟往常一样,韩孺子在勤政阁里没待太久,总共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他频繁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淳于枭,听上去不像是朝廷官吏,也不是地方豪杰,有几分像是齐王的军师,还有点法师的意思。

    太监请皇帝起驾宫时,韩孺子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向宰相问道:“这个淳于枭呃是什么人?”

    皇帝极少提问题,打着嗝说话更是前所未有,宰相一时有些发愣,簇拥皇帝的太监们也颇为紧张,直到听政阁内迟迟无人出来阻止,殷无害才一躬到地,颤声道:“淳于枭乃关东望气之士,就是他蛊惑齐王起事,实为谋逆之主。陛下放心,淳于枭绝不会逍遥法外太久。”

    望气之士,韩孺子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不是很理解,但是没再多问。

    皇后不在泰安宫,不知被带到哪去了,整个白天都没来,韩孺子反倒安心,没别的事做,就一直运行逆呼吸法,压制打嗝的冲动。

    下午,上官皇太妃来了,监督一群太监与宫女收拾新房,只有很短的时间能与皇帝私下交谈。

    “好好对待皇后,以后她会很有用。”

    韩孺子关心的不是“以后”,小声问:“那天到底是谁将纸条塞给我的?”

    皇太妃不太想答,寻思片刻才说:“张养浩,是罗焕章选定的人。”

    解决一个疑惑,韩孺子又问道:“你说太后害了思帝,有证据吗?”

    皇太妃正是为此而来,答得很干脆,“有,左吉就是证据,陛下若能收服左吉,就能知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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