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被扔到桌上,欢快地蹦蹦跳跳,不知忧愁,却专以主人的忧愁为乐。

    张养浩一拳砸在桌子上,三粒骰子轻轻地抖动一下,带着一丝轻挑,没有改变点数,“老子跟你们拼了!”张养浩怒吼一声,将周围的人吓了一大跳,以为他要撒泼,在赌局里,这种事常有。

    张养浩举起拳头,没打向任何人,而是一拳下去将骰子砸得粉碎,赌友们无不哈哈大笑,有出言讥讽的,有好言相劝的,但他们都知道一件事,辟远侯的嫡孙没钱了,于是七手八脚地将他推了出去。

    天刚擦黑,里面的赌徒们才小试身手,张养浩就被驱逐出场,他砸碎了几粒骰子,却摆脱不掉如蛆附骨的羞耻感。

    屋里走出一人,“嘿,养浩兄,没事吧?”

    “没事。”

    “要不再玩一会?我可以再借你一点赌本儿。”

    “改天吧。”张养浩不敢再借,因为他已经欠下一大笔钱了。

    那人没有催迫,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你家底子厚,这点输赢不算什么,开心就好,明天再来,我找几个新手跟你玩。”

    张养浩苦笑,抱拳告辞。走在街上,他心中的怒气又升了起来,在袖子里握紧拳头,真想找人打一架,却又没这个胆量,辟远侯嫡孙在京城里只是众多勋贵子弟之一,当街打架不仅难以取胜,还可能受到弹劾。

    没有同伴,没有仆从,张养浩一下子落入凡间,觉得自己跟街上的贩夫走卒没有多少区别。

    估计别人也是这么想的,一名仆人装扮的少年从对面匆匆跑来,街道很宽,两边都有余地,他却只顾低头前行,径直撞在锦衣公子身上。

    少年仆人个头瘦小,力气却不小。张养浩被撞得连退数步,向后摔倒,以手扶地,才没有过于狼狈。他也是学过武功的人,挺身而起,抛去最后一点谨慎,要拿撞人者撒气。

    “哎,你走路怎么不看人?”撞人者先发作了。

    张养浩一愣。心中更怒,对方就是算是皇帝的宠仆,他也不管了,挽起袖子大步迎上去,“看人?先看看你这个小兔崽子”

    撞人者认怂了,转身就跑,嘴里大喊“救命”。

    街上行人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张养浩迈步追赶,还没逮到人,已经在心里将对方捶了十几拳。

    撞人者身小体轻。跑得很快,张养浩追了多半条街,距离还是保持在十几步远,自己反而累得气喘不已。

    撞人者跑进一条小巷,张养浩咬牙猛追,他对这一带很熟,知道那是一条死胡同,正好来个瓮中捉鳖。

    小巷里还有别人,天色半暗,大街上的灯光射不到这里。张养浩发现对面是两个人时,放慢了脚步,警惕地到处观察,确定对方只有两人。而且都比自己矮小之后,他的胆气又壮起来,大步迎上去,两只拳头握得咯咯响。

    “张养浩。”对面一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张养浩一惊,对这声音他有点耳熟,于是再次放慢脚步。最后干脆停下,“你是”

    “是我。”那人前行两步。

    张养浩终于认出对方的身份,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韩孺子又上前一步,拱手笑道:“为何不能是我?”

    张养浩脸色忽红忽白,想跑,觉得不合适,留下,似乎更不合适,“那是你的仆人?”他生硬地问。

    “见谅,我不想与你在街上相见,只好出此下策。”

    张养浩愣住了,“你想见我?你不应该见我,你不应该见任何人。”

    “因为我是废帝?”韩孺子笑着问。

    张养浩真觉得不对劲儿了,转身要跑,那名瘦小的仆人不知何时绕到了后面,冲他拱手道:“张公子讲点礼貌,正聊天呢,干嘛要走?”

    张养浩自信能够轻易打过这两名少年,哼了一声,又转身,“想报复我们张家吗?去告御状吧,张家不怕。”

    “你误会了,咱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何来报复一说?我找你是有事商量。”

    张养浩又哼一声,突然醒悟这可能是一个陷阱,马上抬高声音,“辟远侯满门忠烈,我张养浩绝不做忤逆不孝之事,倦侯,你找错人了。”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周围没人,我找你商量的是这个。”韩孺子举起右手晃了两下,空拳里传出几声脆响。

    张养浩对这声音简直太熟悉了,“你找我赌钱?”

    韩孺子长叹一声,“我原以为皇宫里无聊,没想到出了皇宫更无聊,我见过你和几名侍从玩这个,一直觉得挺有意思。”

    张养浩入宫当侍从的时候,跟同伴偷偷掷骰子,被当时的皇帝见过一次。

    “你、你”张养浩觉得废帝不是这种人,转念一想,自己从前也没想当赌徒,闲极无聊才走上这条路,“太后允许你这么做吗?”

    “我又不住在宫里,用不着太后允许。”

    张养浩不吱声,他很清楚,与废帝打交道是要冒风险的,他之前冒过一次险,勾结一批勋贵宿卫想要杀死废帝向太后邀功,结果没有得逞,家之后还被祖父狠狠揍了一顿。

    “反正这半年来,我出门没人阻止,逛街买东西没人阻止,受诏进过一次皇宫,出来时也没人阻止,哦,只有一次,就是前几天,我晚上偷着出去玩了一会,宗正府给我下了一份训诫。”

    “你接到训诫了?”张养浩对这件事最感兴趣。

    “嗯,一位姓华的少卿找我问清经过,我还以为没事呢,结果宗正府还是给我一份训诫,唉,真是倒霉。”

    “倒霉?这是幸运,训诫意味着记录在案,不再追查,说明你真的没事了。原来太后”张养浩及时收住后面的话,暗自后怕,太后的心事谁也猜不透,当初若是真杀了废帝,张家可能已被夷族。

    韩孺子让他想下去,这是他从孟娥那里悟出的招数,东一下、西一下,只勾勒大概,让对方自行描绘整个形象。

    “你真要赌钱?”张养浩有点相信了。

    “要不然干嘛呢?金银财宝留在手里也没用,还不如拿出来消遣。”

    张养浩心中一动,“你会玩骰子?”

    “跟仆人玩过几次,挺简单,骰子一扔,比大小呗,可是跟他们玩实在没啥意思。”

    “那是当然,仆人能有几个钱?输赢的数目必须能让自己心动才行。”张养浩不只心动,还心痒起来,在赌场里,千金易得,新手难求,他自己就是从新手变成赌棍的,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欠下一大笔钱,不敢家告诉祖父。

    “几百两银子够吗?”韩孺子问。

    “呸,你也不怕别人笑话,没有一千两银子别来找我,最好是几万两,这样才会有人愿意跟你玩。”

    “几万两好像有点麻烦。”

    “你好歹当过你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没带点宝物出来吗?”

    “有,但不能动。黄金行吗?”

    “当然行!”张养浩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连日来的阴云一扫而空,不要说是废帝,就算是当今皇帝,他也不管不顾了,“你带着了?”

    “谁没事带黄金上街啊。我就是想找人玩玩,可实在不认识什么人,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门路。”

    张养浩嘿嘿笑了两声。

    “也不是非得掷骰子,只要好玩就行。”

    “好玩的事情多得是,可哪样也不如骰子。嗯,让我想想你的身份比较特殊,不能随便找人陪你玩。你到底能拿出多少黄金?”

    韩孺子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得家查一查,几百两总有,银子也有两三千两你问这个干嘛?我要赢钱,不是输钱。”

    张养浩大笑,“那是当然,我就是想知道什么人才能配得上倦侯。行,我心里有数了,给我两天时间,专门给你安排一场,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不能白帮忙,你若输钱,那就算了,你若赢钱,得分我三成,这是规矩。”

    “我在家玩的时候从没输过。”

    “哈哈,那就更没问题了,新手气运旺,你肯定能旗开得胜。”

    “好,两天,我准备好金银,等你信,别晃点我。”

    “放心,我怎么找你,直接造访?”张养浩已经开始着急了。

    “别,丞、尉不是我的人,向宗正府多嘴多舌就不好了,明天、后天大后天吧,中午你在我家后巷走一走,我派人跟你接洽,怎么样?”

    “一言为定。”张养浩看到了还债和翻本的希望。

    等张养浩走了之后,杜穿云说:“原来有钱人这么好骗,早知这样,我还学什么‘踏雪无痕’啊,早该进入骗术行。”

    “先别高兴,你对骰子真的很拿手吧?”韩孺子已经见识过杜穿云的本事,却没有见过别人的掷骰子,无从比较。

    “我拿人头担保。话说来,这个家伙太贪心了,居然要抽三成!”

    “到时候再说,希望他真能找来‘配得上’的对手。”

    “京城里的王侯将相一大把,肯定没问题。”

    韩孺子的目标却只有一个人,他担心自己的手段太迂,绕不到目标身边。

    “家。”韩孺子说。

    家里人对倦侯的这趟出行一无所知,还以为他在后花园练功呢。

    崔小君正在卧房里秉烛绣花,颇为专心,听到夫君进屋也没扭头。

    她离那个目标更近一些,韩孺子却不忍心再利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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