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孺子站在篱笆墙内向外遥望,有些人也在望他,更多的人则离他远远的,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生怕打扰到那股神奇的“天子气”。

    “你在看什么?”一个声音好奇地问。

    韩孺子转身,看到蜻蜓正站在他身后,顺着他刚才的目光望去,却不知道该看什么,离着稍远一些,金垂朵站在门内,不肯过来。

    “我在等着看奇迹发生。”韩孺子转身,继续遥望。

    蜻蜓又望了一会,终于找到了目标,“你是说那个像老道的人?”

    韩孺子点点头。

    林坤山戴着一顶像是道冠的帽子,却穿着生的长衫,在村子里信步闲游,很少脱离韩孺子的视线,偶尔会有人与他打招呼,两人热情地交谈数句,然后拱手告辞。

    “他会变戏法吗?”

    “不,他在演示怎么跟陌生人打招呼。”

    “这就是你说的‘奇迹’?看来皇宫里真的很枯燥,没准老道找的人是他早就认识的”

    后面传来一声催促的咳嗽,蜻蜓道:“哦,小姐让我告诉你,不准他们再称小姐为‘皇后’。”

    “好啊,也请你告诉你家小姐,让他们别再称我‘陛下’、‘真龙天子’了。”

    “咦,小姐若是能让他们听话,还找你干嘛?”

    “是啊。”

    蜻蜓困惑地挠挠头,终于醒悟过来,“哦,你是说你也不能让他们听话有话不能直接说吗?非得拐弯抹角。显摆你读过吗?”

    “抱歉。”韩孺子笑着说。目光仍然不离林坤山。

    “反正我传话传到了。”蜻蜓要走。又停下了,问道:“你刚才真的一眼就看出了内奸?”

    “凑巧而已。”

    “嗯,小姐也是这么说的,看来你不会法术。”

    “当然不会。”

    “武功呢,你身手好吗?”

    “我若是身手好,就不会”韩孺子及时收住“拐弯抹角”的话,直接道:“不好,很一般。”

    “那你怎么不害怕呢?”

    “你们也没怕啊。”

    “不一样。我们算是客人,虽然惹出点麻烦,也还是客人,想走就走,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走,不像你,被困在这里了,在谁手里都是俘虏。”

    “对啊,我在谁手里都是俘虏,所以早就习惯了。”韩孺子笑道。他一开始是有点害怕的,现在却只有好奇。

    “皇帝不好当。废帝更不好当。”蜻蜓深表同情,身后又传来几声咳嗽,她只好走去,在门口小声抱怨道:“闲聊也不行吗?”

    林坤山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人,那人三十来岁,身材敦实,虽然衣裳破旧、肤色黝黑,腰板挺得却直,颇有几分英武之气。

    那人来到韩孺子面前,恭敬地拱手道:“草民周比拜见陛下。”

    韩孺子拱手还礼。

    周比看了一眼身边的林坤山,继续道:“我的要求很简单,能当个将军,指挥千八百人就行,以后我会努力作战,请陛下留意。”

    “好。”韩孺子平淡地说,周比却如蒙重赏,面露喜色,拱手后退,比来时更显恭谨。

    林坤山笑着请皇帝“宫”。

    “我与周比之前从未见过面,对他一无所知,他倒是听说过我的名字。”林坤山背朝门口站立,“周比是一名农夫,学过一点武功,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里,他视我为知己,将心中隐密的愿望说出来,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人说过自己想当将军,因为那只会惹来耻笑。”

    若是让蜻蜓来猜,她肯定以为这是林坤山和周比做好的局,韩孺子却相信这是真本事,因为要求是他临时提出来的,而且他在远处看得很清楚,周比并不认得林坤山,刚开始交谈的时候露出明显的迷茫。

    “陛下可以再提要求,我去实现。”林坤山说。

    韩孺子坐在炕沿上,“不必了,我相信你。”

    “陛下想知道我是怎么说服周比说出愿望的?”

    “你好像没用特别的手段。”

    “哈哈,陛下看得很准,所以我们是望气者,而不是说客。说客凭的是一张嘴,我们用的是这双眼睛。”

    韩孺子没太听懂,“你能看出对方的心事?”

    “我有这个愿望,可是没有这个本事。嗯陛下曾经有过认错人的经历吗?”

    韩孺子想了一会,摇摇头,他认识的人不多,也就这半年来频繁与外人接触。

    林坤山道:“那陛下刚才看到我怎么跟那些人打招呼了吗?”

    “看到了,有些人好像是在主动跟你打招呼。”

    “不,主动打招呼的总是我,他们只是比我先开口。”林坤山上前一步,双眼微张,露出一丝惊奇之色,他指着自己的脸,“这就是我的‘招呼’。”

    韩孺子一愣,随后恍然,“你让对方觉得自己认识你,所以主动开口。”

    “没错,但是这一招并非百发百中,对方若是很少与陌生人接触,比如像陛下这样,自然不会产生误解,对我的‘招呼’也就不会做出反应。”

    “所以望气的第一步是筛选合适的目标,你在村子里见了许多人,只有周比跟你攀谈,因为他曾经在江湖中行走过,见过望气者,但是记不太清,所以会被你迷惑。”

    “陛下聪慧,一点即透。”

    “望气的手段就这么简单?”韩孺子大为惊讶。

    林坤山笑道:“大象希形,陛下觉得简单,我却花了足足十年时间揣摩其中的妙用,直到现在也只能说是熟练,不敢说是擅长。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四处云游。专找陌生人搭讪。种种经历苦不堪言,至少断过三次肋骨,后背上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疤,大难不死,才有今日的一点功力。”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难以相信有人专门练这个,仔细一想,又觉得其中颇有深意。“所以望气者最大的本事是看出哪些人值得劝说?看是关键,说其实主要是对方在说。”

    “陛下已经窥见本派的奥妙了。还说跟陌生人搭讪,做出似熟非熟的表情只是第一步,我得时刻观察对方的反应,如果他也露出同样的表情,事情刚有眉目。接下来,我会似笑非笑,对方若是左右观望,那就算了,若是也笑。事情就有四五成把握。我的双臂会似抬非抬、嘴巴似张非张,像是要拱手说话。但是一定要等对方先拱手、先说话,只有这样,我才能确定对方已经将我当成某位相识者,交谈时他就会主动提供消息。所有这些都要在一瞬间完成,有如高手过招,一个合定胜负,又像两军交战,必须当机立断,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

    “盗亦有道,骗术望气也是如此。”韩孺子笑道,“你和淳于枭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林坤山正色道:“恩师功力深厚,已经到了无迹可寻的境界,我怎么能与他老人家相提并论?想我练功的时候,只是在街上找陌生人搭讪,顶多挨顿打,恩师却是直入诸侯门闼,一言不合就要掉脑袋,这么多年来,他却毫发无伤,这种本事几人能有?”

    望气者显然是一群江湖骗子,却将骗术升华为大道,韩孺子不知是该鄙视,还是该佩服,“晁永思跟你们学的也是这个?”

    林坤山笑着摇头:“他学的只是望气,他拜师的时候年纪太大,不可能登堂入室了。”

    韩孺子思忖片刻,“你看的是人脸,淳于枭看的是大势,所以他在拜见诸侯之前就已十拿九稳。”

    林坤山深施一礼,“陛下明鉴。”

    “那他从我这里看到什么大势了?”

    “天下凋敝,大乱将起,需得大英雄方能拨乱反正。”

    韩孺子摇摇头,“你们一会希望天下大乱,一会又说要拨乱反正,我都不信。”

    林坤山笑道:“陛下就是我们望气者最怕的人,深藏不露,从不轻信。”

    韩孺子继续摇头,“这招也不行,你若是不能说服我,还是换淳于枭来吧。”

    “恩师倒是很想亲见陛下,可惜他不在京城。请陛下容我想一想”

    骗人还要现想招数,韩孺子觉得可笑,不过林坤山一见面就将骗术老底抖漏出来,的确不易出招,但也因此取得了韩孺子的一些信任。

    “还是从崔家和东海王开始说吧。”韩孺子提醒道,话一出口又觉得这正是林坤山希望自己说出的话。

    “崔家的野心自然是让东海王称帝,可是太后选立前太子遗孤之后,东海王的地位一落千丈,所以崔家先要帮陛下重夺帝位,确立桓帝一系的正统身份。”

    “何必这么麻烦?有本事让我称帝,不如直接立东海王。”

    “非也,陛下称帝一载,天下皆知,重夺帝位要比推立东海王容易得多。”

    “崔家居然还肯相信你们这些望气者?”

    “崔太傅执掌南军,却不掌握民心。”

    “望气者能有几人,竟敢说自己掌握民心?”

    “朝廷将灾异之咎强加于陛下头上,可是陛下退位之后,日子并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差,天下百姓无不心怀疑虑,以为真正的罪人不是陛下,而是太后、是不忠的大臣。”林坤山展开双臂,傲然道:“淳于恩师望的是天下之气,如今天下已做出应,陛下在这渔村里看到只是似熟非熟的一笑,要不了多久,天下就会开口附和陛下。”

    林坤山躬身行礼,“望气者不执一端,与世沉浮、顺势而为,陛下可以认为我们是两面三刀的骗子,可是以陛下之聪明才智,有没有把握利用我们这些‘骗子’做些大事呢?”

    韩孺子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有点被说动了,那个从未谋面的淳于枭,的确猜中了废帝的许多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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