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往常一样,韩孺子早早起床,浏览从京城送来的大量奏章,从中发现一点门道。

    东海王说得没错,皇帝在某些地方可以随心所欲,在另一些地方却是寸步难行。

    皇帝根本没提要求,甚至连暗示都没有,从宫里到朝廷已经开始主动满足他的种种需求,这里挖一座池塘,那里建一座消夏离宫,建议册封皇帝生母为第二位太后的奏章越来越多,宫里甚至开始为皇帝选妃子,相关部司不仅同意,而且全力配合,没有半点推诿。

    杨奉在选妃奏章上批复的是“事不宜迟”。

    如果韩孺子甘心住在宫里,醉心于种种享受,那他会过得非常舒服,唯一的问题是,帝位可能不稳。

    韩孺子轻叹一声,猛然一惊,自己重夺帝位才多久,竟然就已心生倦怠?

    他接着阅读剩下的奏章副本,内容更加无聊,却能体现朝廷的真正运作方式,多半与官员的任免升降有关,还有大量的封赏,过去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比较多,的确需要论功行赏。

    他越看越怒,反复无常的两位御史居然立了第一等功,在奏章里,他们是支持皇帝复位的首倡者与执行者,以后的史里可能也会这么记载。

    与皇帝出生入死的南、北军将士获得大量奖赏,以金银、布帛、土地为主,升迁者却寥寥无几,柴悦率军及时赶到,但是没有参加战斗,只有追捕之功,实授北军军正。

    柴悦之前的军正之职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得到了正式承认,对于一名军中履历不深的年轻将军来说,这算是一步登天。

    至于率领北军主力返京的林昆升、房大业等人,功劳更低,甚至不如许多躲在家中两边观望的大臣,奏章里说他们“一朝闻命群起响应”。

    杨奉全都批复同意,甚至建议给两位御史再增加一些封赏。

    韩孺子真想一把将杨奉从京城揪过来,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事,明明是“论功行赏”,最后怎么变成了“按官职给赏”?太傅崔宏就因为品级最高,所以祸乱京城的罪过被一笔勾销,同玄殿前的拥戴之功却被大特,不仅本人被封为大将军,连儿子崔腾都被封侯。

    崔腾立功不小,可还不到封侯的地步,而且这次封侯与他本人无关,完全是承袭父恩。

    韩孺子推开奏章,气愤难平,他明白杨奉的用意:眼下天下未平,不宜多树强敌,反而要安抚朝中大臣,让他们心无怨恨与恐惧。

    静坐片刻,韩孺子变得心平气和,思来想去,杨奉的做法其实是眼下唯一的选择,既然如此,何必表现得心不甘情不愿呢?不如笑脸相迎,还能让安抚的效果更好一些。

    他又拿起剩下的奏章,有一份奏章不是副本,也没有批阅,来自随行的户部侍郎刘择芹,他的动作倒快,已经制定如何报洛阳富商的计划,皇帝审阅之后就可以照此拟旨颁布了。

    这是韩孺子第一次自己批阅奏章,非常在意,正要仔细阅读,中司监刘介进来通报,王坚火到了。

    韩孺子这才发现,午时已经快到了,自己没去参加例行的朝会,由崔宏与刘择芹主持的朝会应该已经结束。

    张有才、泥鳅和四名侍卫一直守在皇帝身边,可是整个上午他们都鸦雀无声,除了偶尔倒杯水,就跟不存在一样。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韩孺子看了一堆奏章,发了一会火,然后火又消了,基本上什么事情都没做。

    韩孺子心中感到一丝惊恐,甚至有点感激丑王的到来,起码这是他此时此刻就能做成的一件事。

    东海王早就等在帐外,听说皇帝闲下来,立刻溜进帐篷,行礼之后站在皇帝身边,若有外人看到,还以为他陪了皇帝一上午。

    王坚火走进帐篷,恭恭敬敬地跪拜,“草民听说陛下已经找宝玺,可喜可贺。”

    “只是听说?”

    王坚火不作答。

    “朕倒是听说,整个洛阳都在传言你与朕打赌,看谁能够先找宝玺,甚至有人开了赌局,而且看好你的人比较多。”

    “只是个别人的谣传,不值一提,草民的确曾提出打赌,可陛下没有接受,无论谁来询问,这都是草民给他们的答。”

    “如果朕这个时候接受打赌,算不算无赖?”

    王坚火正常的半边脸微微一笑,更显惊悚可怖,“陛下任何时候接受,都是赢的一方,都不能算是无赖。”

    “既然如此,朕赢了,就是你输了,你不仅失去一切,王家数十口人也都任由朕处置。”

    “是杀是放,皆由陛下决定。”王坚火顺从得像是一条爪牙松动的老狗。

    韩孺子看向东海王,“你觉得哪一种惩罚更好?”

    “啊?我我觉得流放吧,这也不是什么大罪。”

    “不,这是僭越尊卑的大罪,如果洛阳一介草民都能让朕颜面无存,朕又凭什么扫荡宇内呢?”

    东海王并不在意丑王的生死,他过来是想听听皇帝要如何处置谭家,这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答。

    “王坚火,你以豪侠著称,一诺千金,一呼百应,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在与朝廷争夺民心,仅此一条就是死罪,你认罪吗?”

    “草民认罪,草民狂妄,身为布衣之士,却结交四方豪杰,醉心于迎往送来,以侠名自傲,对国家全无益处,罪莫大焉。”

    东海王眨眨眼睛,隐约觉得这两人像是在演戏,他却不明白用意何在。

    “嗯,认罪就好。让朕想想,流放太轻,死刑太痛快王坚火,你可有妻儿老小?”

    “草民自知容貌丑陋,无意惊扰良家女子,迄今未曾婚配,更没有子女,父亲早亡,尚有同胞兄弟二人、族中兄弟七人”

    “你以后也不打算娶妻生子?”

    王坚火摇头,“没有这个打算。”

    “很好,那朕判你接受腐刑吧。”

    王坚火一愣,他想到了诸多可能,就这一条没想到。

    东海王更是大吃一惊,“陛下要让他当太监?”

    “入宫做事的人才叫太监,只是腐刑,不叫太监。”

    东海王还是张大了嘴,丑王是天下闻名的豪侠,胯下一刀对他来说乃是奇耻大辱,生不如死。

    “那谭家怎么办?”东海王小声问。

    “谭家与此事无关,大楚不刑无罪之人,谭家只要老实本分,自然无事,用不着谁来求情,若是触犯刑律,求情也是无用。”

    东海王明白了,皇帝这是将怨气都转到了丑王身上,以腐刑羞辱丑王,但是放过谭家,向世人证明,丑王的求情毫无意义。

    东海王松了口气,起码一段时间内谭家是安全的,至于能持续多久,就是另一事了,想到这,他开始觉得皇帝的这一招够毒、够狠、够聪明,笑道:“对对,与谭家无关,是丑王自不量力,非要挑战陛下的威严。”

    韩孺子一直盯着王坚火,那张丑陋至极的脸有过一小会的惊恐,赘疣微微颤动,可是很快就恢复正常,目光平静如初。

    “草民谢陛下大恩大德。”

    韩孺子没有开口,东海王道:“王坚火,陛下要对你用腐刑,你还谢恩?言不由衷吧。”

    丑王轻轻摇头,“陛下用刑之前特意询问草民是否有意娶妻生子,草民答‘无意’,足见陛下仁爱之心。草民胯下之物既然无用,挨一刀也无所谓,据说洛阳候府里有一位小刀刘,手艺精湛,刀口极小,受刑者三日可下床,半月即可行动自如,能领略此人刀功,草民无憾。”

    东海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孺子心里也暗暗敬佩这位丑王,对帐中的其他人说:“退下,朕要与王坚火单独交谈。”

    谁都没动,王坚火身材高大,两臂修长有力,就算身手一般,也能轻松制伏皇帝,刚刚领到腐刑,更有动手的可能,众人都不敢将两人单独留下。

    “退下。”韩孺子重复道。

    张有才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被皇帝的目光逼退,一个字也没敢说,带头退出帐篷,四名侍卫退得最慢,到了帐篷门口还在频频望。

    “平身。”韩孺子说。

    一直跪在地上的王坚火站起来,平静地看着皇帝。

    “宝玺从何而来?”

    “受人所托,却不知此人是谁,草民只见到宝玺与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物归原主’,草民不是原主,陛下才是。”王坚火顿了一下,“所以陛下一开始就已赢得赌局,草民胆大妄为,拖延数日才归还宝玺,故意生出事端,罪有应得,甘心受罚。”

    孟娥肯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才带着宝玺一路东行,最后在洛阳将宝玺托付给丑王。

    韩孺子越发困惑。

    “你又是怎么将宝玺送到侍卫帐篷里的?”

    “草民自知罪重,甘受任何刑罚,唯独不敢出卖朋友。”

    韩孺子笑了一声,“你的罪的确很重,重到只是腐刑也不足以赎罪你想当官吗?”

    王坚火呆住了。

    “有一种官,比腐刑更痛苦,比死刑更决绝,那就是打破规则敢做事的官。”韩孺子看着王坚火,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阁下以侠名自诩,无名者托付宝玺,你一定物归原主,昔日仇人求助,你不惜己命也要出面帮忙,如今天下坏乱,民不聊生,百姓盼望一位有为之官如同久旱之地乞求及时雨,阁下可敢担此重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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