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夜晚还剩几分寒意,身上的披风呼呼作响,韩孺子双手按在墙上,望了一眼远处的军营,那里的灯光很少,好像是座只有十几户人家小村子,却能给迷路的旅者带来起死回生一般的希望。

    夜风吹在脸上,韩孺子一动不动,所谓巡城只是借口,他想出来走走,琴声固然能在心中引起慷慨悲凉之意,但是只有真正走出房间,才能对“慷慨悲凉”有切肤之感。

    崔腾躲在墙垛后面,他约了几位好友打算夜饮,现在计划全被打乱了,“北方真冷,陛下去过临淄吗?”

    “应该没有。”韩孺子出生在东海国,离齐国都城临淄不算太远,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去过那座城。

    “几年前我去过一次,临淄可是个好地方,要说城厚池深,肯定比不上京城和洛阳,可城里一多半地方都是商铺,半年也未必能逛完。洛阳出歌伎,临淄产舞伎,啧啧,那身段、那舞姿,美得能让人连手里的酒都忘了喝。”

    崔腾裹紧披风,脸上红扑扑的,真像是喝了一坛好酒。

    韩孺子遥望远方的黑夜,“如此说来,卖酒的人肯定不喜欢舞伎了。”

    “呃也不是,酒虽然忘喝,可是举在手里都流在了地上,卖酒的人照样收钱。唉,陛下将自己看得太紧了,领略不到酒与色的好处,我跟你说我还是别说了。”崔腾突然醒悟,现在若是将皇帝说通,第一个被临幸的人大概就是张琴言,对他来说那可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韩孺子没有注意崔腾的鬼心事,他只是暗暗感慨江山广大,走了这么久,才经过一小块地方,像武帝那样巡遍天下,大概需要十几年,而且他还没有武帝的资本,必须等国库充实、百姓安居之后,才能遍访名山大川。

    这是大楚的江山、自己的江山,韩孺子的这种感觉无法向外人讲述,只能自己默默感受。

    “陛下,匈奴人今晚大概不会来了,咱们明天再巡城吧。”对临淄城的幻想不够用了,崔腾迫切需要几杯真正的热酒。

    韩孺子向前俯身,崔腾吓了一跳,急忙转身拽住皇帝的一条胳膊,“陛下小心。”

    韩孺子指着远方一点移动的光亮,“深夜前来晋城,必有要事。”

    “那咱们也去城楼里等吧。”

    城门楼上下三层,里面的人已经看到迅接近的光亮,守门将官正在二层临窗眺望,听说“陛下驾临”,急忙与十几名士兵跪在两边,韩孺子命们起身,该干嘛干嘛,他与卫兵站在门口,想听到第一手消息。

    光亮到了城门下,有人大声喊道:“开门!紧急军情!”

    若是在平时,守门将官不会多废话,顶多看一眼,也就下令开门了,可皇帝就在身后看着,他可不敢敷衍行事,忍着后背的火烧火燎,一本正经地问:“从哪来的?所为何事?要见哪一位?”

    城下的人不耐烦地回道:“马邑城求助,城里谁能做主我就见谁。”

    守门将官微微皱起眉头,就算是十万火急的军情,这名信使的语气也显得太狂傲了些,可他不能火,扭头用余光瞥了一眼皇帝,回道:“我这就派人开门,你把军牌、军签准备好,以备检验。”

    “快点,军情紧急,耽误不得!”

    将官更显尴尬,还是不敢作,正要命人打开城门,韩孺子道:“告诉他皇帝在此,让他先说军情。”

    将官急忙转身,躬身听命,然后又朝城门下说道:“陛下就在这里,你有紧急军情现在就说吧,马邑城遭到匈奴人进攻了?”

    外面沉默了一会,“大楚皇帝在你身边?”

    “没错,有话快说吧。”将官加重了语气,隐隐觉得这人有点古怪。

    “我不相信你,让我看一眼皇帝。”

    此言一出,将官再不用绷着了,斥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如此无礼?”

    韩孺子正要上前,崔腾拦住他,自己走到窗口,推开将官,酝酿片刻,破口大骂:“混账王八蛋,不知深浅的东西,让你回话你就回话,还敢提要求,皇帝是你能见的吗?马粪吃多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还不赶快下跪。谁谁,把弓箭拿来”

    连守门将官都觉得过分了,心想宠臣就是宠臣,崔家的势力比从前更强大了。

    韩孺子十分不满,还以为崔腾能说出点什么,原来只是骂人,正要开口阻止,崔腾惊讶地说:“咦?这算什么?他居然跑了。站住!我命令你站住!我是大将军崔宏之子,你敢他还真敢,跑过桥了。”

    崔腾转身看向皇帝,一脸的不敢相信,他骂过的人无数,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韩孺子大步走到窗口,果然,那名信使已经跑过护城河,将手中的火把扔到路上,疾驰而去。

    “立刻通知北军营地。”韩孺子命令道。

    “是通知什么?”守门将官还糊涂着。

    “有外敌”韩孺子话音未落,从外面突然射来一箭,虽然准头不够,射在城墙上,却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早有一批人埋伏在护城河对面的土坡下方,这时冲到桥上,边跑边向城楼射箭,黑暗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

    崔腾合身将皇帝扑倒在地,大叫道:“护驾!护驾!”

    韩孺子一把推开崔腾,对冲过来的将官说:“通知北军,下令守城。”

    守门将官这回知道该通知什么了,蹬蹬上楼,片刻之后,号角声响起,忽长忽短,这是在通知城外的北军营地,也是在警告全城。

    韩孺子站起身,对随身的卫兵道:“去传各营将领,到城墙上见朕。”

    几名卫兵领命退下,韩孺子也向楼上走去,崔腾又一次拦住,“陛下,这里太危险,还是下去吧。”

    “让开。”韩孺子厉声道,他连外面究竟生什么都不知道,绝不会马上离开。

    崔腾只得让开,紧跟在皇帝身后,卫兵们一部分跟着上去,一部分守在下层。

    顶层的士兵已经吹过号角,正等着城外的回应,守门将官急得手足无措,来回转圈,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见到皇帝,立刻跪下。

    顶层有柱子和飞檐,没有封闭的围墙,四面开放,韩孺子站在女墙边向外张望,崔腾等人紧紧护在两边。

    偷袭者不是很多,只有数十人,这时都聚在护城河的桥上,向城门楼射箭,还有一些人似乎在撞门,顶层位置高,暂时无忧,可是黑夜中乱箭射来,崔腾等人还是胆战心惊,万一皇帝被擦着点皮,他们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远处的北军营方传来低沉的号角声,守门将官听了一会,解释道:“北军已经现敌踪。”

    韩孺子能看到,北军营地里的火光迅增多,数十、上百,越来越多,连成一片。

    城墙上也有士兵,数量不多,这时都聚在门口上方,向下射箭,将桥上的人逼退。

    “去通知其它城门,城墙各段随时都要有人巡视。”韩孺子继续下令。

    “是是是”守门将官急忙下楼,带着本部士兵四处传令。

    这次偷袭出人意料,晋城连斥候都没派出,竟然让敌人摸到了城门口,要不是崔腾的突奇想,很可能连城门都丢了。

    “你立了一功。”韩孺子抽空说道。

    “啊?”崔腾一脸茫然,想了一会才说:“扑倒陛下是我的职责,只要陛下别怪罪我失礼就好。”

    韩孺子摇摇头,继续向外观望,偷袭者退却,支援者却已经到了,全是骑兵,度奇快,也不点火把,在黑暗中呼啸往来。

    “他们是匈奴人!”连崔腾都听出来了,“这怎么可能?马邑城、关卡都失守了?咱们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韩孺子猜不出原因,可他知道,这绝不是一场普通的袭城,之前的信使明显是楚人,却为匈奴人效力,敌方有备而来,晋城内外却只有数千兵马。

    韩孺子转身对那名吹号士兵说:“传令北军向城内撤退。”

    士兵从来没这么近地见过皇帝,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点点头,接连鼓了三次劲儿,终于吹响了号角。

    城外的啸声越来越响,说不清有多少匈奴骑兵,其中颇有人能射强弓,大概是听说皇帝就在城门楼上方,疯狂射箭,韩孺子只能让开。

    号角声淹没在啸声中,也不知北军听到没有。士兵不敢停下,一遍接一遍地吹。

    城池四周的鼓声此起彼伏,说明到处都有敌人。

    樊撞山第一个赶来,大步冲到楼上,不等他开口,韩孺子道:“带领你的士兵在门内守着,准备接应外面的北军。”

    樊撞山应声是,转身下楼。

    仪卫营的将领随后赶到,韩孺子让他们集结本营士兵,随时准备支援压力过大的城门。

    晋城将领来得最晚,代国都尉邓粹被关在监狱里,众将群龙无,因此更显慌乱。

    韩孺子亲自指挥,向各座城门派出将士,并派人在城墙上来回巡视,防止有敌军攀墙。

    崔腾再次劝说,韩孺子仍不肯下楼,他在等北军回应,虽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却在很短的时间内明白一件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击退敌军,而是尽可能挽救城外的那支北军,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只要坚持到明天午时,会有更多北军赶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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