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人还沉浸在一步登天的眩晕状态,眼中所见尽是新鲜事物,每天连做梦都不踏实,有心炫耀却找不到目标,王家老汉时常感慨:“这要是在村里,还不得让他们的眼珠子掉下来?啧啧,京城人多,可惜没咱们认识的。”

    查清这家人的所作所为,对景耀来说轻而易举,不用他花钱,也不用他以权势相诱,只需以宫中太监的身份去上几趟,带着一双耳朵就够了,王家上下什么都愿意说,甚至到了口无遮拦的地步。

    景耀每次登门拜访,一位姨丈都要拉着他的衣袖,一本正经地说:“告诉陛下,有事儿开口,我们虽然没别的本事,但是忠心。满朝文武不少,都是坐轿子的,只有我们肯出力气抬轿子。一定要告诉陛下,你不说,改天我与陛下一块喝酒的时候自己说,到时候你的面子上可不好看。”

    景耀笑着应承,向皇帝报告情况时,对王家的类似小事几句带过,没有细说。

    景耀注意到一件事,王家的男人粗鲁而纯朴,毛病不少,却没有心机,与他人交往主要以炫耀为主,的确有不少官员上门巴结,但都是表面交情,没有深入来往。王家的女人大都比较老实,除了为家产分配吵过几次架,再没有别的矛盾,只有一个例外。

    这个女子姓王,严格来说却不属于王家人。

    她叫王翠莲,其家在村里与王家相邻,沾亲带故,一家数口也被带进京城,与王家住在一起,原因是慈宁太后心中仅有的儿时记忆里的有她的影子。

    小时候她称慈宁太后“小姐姐”,经常在一起玩耍,事隔数十年,她仍觉得自己有义务继续追随太后。

    景耀查到,王翠莲经常受到邀请,拜访达官贵人的女眷,传授女红她自己称之为“针线活儿”。

    一块穿针引线的时候女眷们说了些什么,景耀不知道,也不打算去查,他只知道一件事,女红对权贵之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各家女眷对王翠莲热情得不正常。

    他的调查到此为止,景耀明白,再查下去,惹上麻烦的可能会是自己。

    韩孺子也觉得够了,从权贵女眷到王翠莲再到慈宁太后的这条线非常清晰,没必要再去追查细节。

    已经有大臣闻风而动,为王家人请官,理由还是老一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皇帝亲近家人,有助于培养仁慈之心,最终惠及天下。

    韩孺子佩服这些人引经据典为其所用的本事,却厌恶他们的谄媚。

    他与宰相商量了一下,封三个舅舅为宿卫将军,说是将军,其实是虚衔,没有衙门、没有官印,但是有品级、有公差,出门可以乘坐高规格的轿子或是马车,足够威风。

    慈宁太后比较满意,没再多说什么。

    对宰相卓如鹤的调查更为简单,皇帝这里的奏章只要不是密封,赵若素都看过,而且留有印象,想了一想,说:“宰相近日共调整官员三十几位,多是升迁,贬黜者少,至于说到这些人的背景,微臣所知甚少,不如直接问宰相。”

    韩孺子的确要问问卓如鹤,在此之前,他先问了东海王。

    东海王一直在关注着朝廷动向,对权贵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最了解,旁观各家的起起伏伏,但是若非皇帝问起,他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宰相本人就是世家子孙,祖上出过不少大官,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成驸马。”东海王笑道,不想显得什么都知道,请求去调查一下,第三天才在凌云阁里对皇帝说:“据我所知,没什么特别的:冯举的几个门生获得提拔,但都在合理范围内,宰相想必是要安抚一下从前的对手,其他人就比较简单了,还是柴、楼、崔、花四家,花家衰落了,其他三家还都强盛,宰相理应给予好处。”

    “你从前说过,宰相会优先提拔先帝近臣。”

    东海王笑道:“自己想得好处,就要先给别人一点好处,这样一来,到自己的时候就不会受到太多反对,为官之道,大抵如此,宰相倒是很守规矩。”

    韩孺子也笑了,因为他自己也用这一招,而且经常用,这么一想,心中释然许多。

    东海王又道:“我得向陛下多说一句,所谓背景这种东西都是人云亦云,门生、旧部、联姻、同姓、同乡、同榜进士等等,都可以算入背景,许多官员与四大家皆有关系,很难说谁就是谁家的人,花家出事,也没见哪个‘花家人’跳出来为他们说话。”

    朝廷的规矩重重叠叠,身在其中的人习以为常,从小独处的韩孺子却觉得新鲜,“四大家?有意思,朕从前没听说过。”

    东海王诧异地睁大眼睛,马上笑道:“也难怪,陛下心怀天下,不太注意这些事情,别人也不好说。朝中不只有四家,还有六门八姓,总共十八户权贵,不过要我说的话,这不过是民间传言罢了,其中不少人家是拿来凑数的,早就衰落多年了。”

    韩孺子本想细问这十八户权贵都有谁,转念又放弃了,身为皇帝没必要了解太多细枝末节。

    韩孺子最终没有找宰相卓如鹤谈话,但是从此之后,对奏章不再随笔批复“阅”,又恢复细看的习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卓如鹤对官员的调整告一段落,开始正式地辅佐皇帝治理天下。

    首要的问题还是流民。

    大部分流民去年都得到了安置,当年秋天有了收成,却只够糊口,极少积蓄,仍需官府救济。

    问题是官府库中也没有多少余粮。

    这是真没粮,卓如鹤仔细调查过,连年灾祸,天下郡国一半以上粮库告急,剩下的地方也只够本地调剂,没有余力帮助外地。

    “唯有四大兵仓存粮尚足,臣以为或可调用。”开兵仓本是瞿子晰最早提出的建议,卓如鹤现在也有了同样的想法,“今年春夏以来,风调雨顺,入秋之后很可能迎来丰收,只需等候几个月,兵仓之粮就能得以恢复,两三年间即可贮满。”

    韩孺子犹豫不决,兵仓之粮至关重要,一旦空虚,皇帝就像是手中没了兵器,关键是对面的敌人还没有走远,仍在虎视眈眈。

    东海之战规模不大,对楚军影响甚微,塞外的匈奴人才是大患,柴悦率军十万驻守在马邑城,一旦再开战事,粮草供应绝不能中断。

    匈奴人最近比较安稳,但是有消息称,入春以来,大批匈奴人南下,离边塞不远,还有消息说,从西方逃来的匈奴人越来越多。草原民族一直逐水草而居,如今只敢东来,不敢西去,牛羊无处放牧,早晚必成大祸。

    “先开一座吧。”韩孺子只能先做到这一步。

    卓如鹤选择的是敖仓,此城存粮最多,交通便利,往各地运粮比较方便。

    放粮赈灾只是治标,卓如鹤的治本之法是垦荒,他在云梦泽用过此法,效果不错,如今要在各地推广,垦荒所需要的耕牛、铁犁、种子等等,皆由官府借贷给贫民,免租一到五年,然后逐渐偿还。

    卓如鹤预计,要到十年之后,垦荒方可大成,天下充实,可比武帝鼎盛之时。

    计算下来,垦荒的费用极其庞大,远远超过供养一支二三十万人的军队。

    户部尚瞿子晰全力支持这项计划,兵部尚蒋巨英却提出反对意见,“养兵需费一斗粮,用兵时则至少要费三斗。以兵力三十万计,从太祖以来,大楚存粮从未少于三年之费,最多时超过十年,通常是五年。自齐乱以来,存粮渐少,已然不足三年,若是再不及时补充,就只能以今年之粮养今年之兵,万一有事,兵无现粮,如何战斗?”

    “军无三年之粮,只怕‘万一有事’,民无一日之餐,却是‘必定有事’,孰重孰轻?孰急孰缓?”瞿子晰在勤政殿上与蒋巨英争执不下。

    民为本、兵为器,皇帝哪个也不能舍弃,韩孺子要求宰相再做计算,让少府也参与进来,看看皇家能不能帮上忙。

    乔万夫已升任少府卿,对皇家财富了若指掌。

    皇帝很富有,但是放到整个天下,仍是杯水车薪。

    这年六月,盛夏之季的一件意外,解决了朝廷的大问题。

    塞外传来消息,大单于死了。

    大单于年岁已大,无疾而终,韩孺子感到一点失落,他一直想着要报晋城之仇,结果敌人却先他而去。

    边疆为此紧张了一段时间,按惯例,大单于一死,匈奴往往内乱,有时候混乱会波及到楚地。

    这却是个例,半个月之后,塞外又传来消息,新的大单于已经产生,派出使节,愿与大楚交好。

    新任大单于没什么,新任大阏氏却是楚人。

    崔家的女儿崔昭,以平晋公主的身份嫁入匈奴,就是她的丈夫继承了大单于之位。

    匈奴人以平晋公主的名义写了一封信,向大楚示好。

    虽然匈奴人并不可信,但是楚军的压力的确小了许多,韩孺子决定冒一次险,开放三座兵仓以济天下,只留一座满仓不动。

    这是大楚今年诸多的顺利之一,不久之后,惠妃佟青娥临产,宫中又有嫔妃怀孕。

    在接二连三的喜讯之中也有一件噩耗。

    被皇帝派往云梦泽的晁鲸返京,带来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杨奉在返京途中病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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