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谁也说不明白整个战斗过程,只记得自己在浴血奋战、在艰难跋涉,寻找敌人的同时,也在寻找自己人,但是每个人都有相似的感觉:在某个时候,敌兵开始逃散,不是同时,而是陆陆续续。

    天亮没多久,每个人都“记起”了更多事实,拍胸脯保证敌军是被楚军的气势吓跑的。

    韩孺子四处集结散落的将士,很快被人认出,再也不敢陪着他到处乱走,立刻分出一队人,要护送皇帝前往京城。

    韩孺子拒绝,仍然骑马在战场上跑来跑去,他要重新集结军队,还要寻找孟娥。

    孟娥不见了,以她的本事,绝不会跟丢,只有一种可能,她走了,不辞而别。

    将近午时,聚集的将士已达四五千人,韩孺子放弃寻人,开始专心调查战斗情况,希望尽快弄清形势,制定下一步计划。

    城里出来一小队士兵,他们并非有意怠慢,实在是因为城门都被堵死,敌军难以攻进去,里面的人也很难出来,他们出城是来请示,需不需要清理道路。

    “再等等,找到崔太傅和敌军下落再说。”

    城内居高临下,虽然不能看得更清楚,却有旁观的优势,而且他们与攻城者交战多日,了解敌军的习惯,“敌军是撤走的。”

    昨晚楚军鼓响,连京城都分不清到底有多少援军,心中振奋,却没法出来帮忙,而且当时的攻城之势并未缓解,敌军士兵还在疯狂进攻,一个方向不行,就换另一个方向。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子时以后,一支正在攻城的军队突然选择撤退,最初还有条不紊,尚未离开守城一方的视线,就变成了鸟兽散。

    奇怪的是,在守城士兵看来,敌军之退并非逐渐扩散,而是东一块、西一块,黑暗中,各支敌军也没法互相通信,都是独自做出决定,一个多时辰以后汇成逃亡大军,再也没人能够阻止。

    但这不算溃散,很快就有人用锣声传令,约束敌军士兵朝同一个方向退却。

    韩孺子找到了失魂落魄的众侍卫,他们跟丢了皇帝,正抱着必死之心到处乱跑,看到皇帝还活着,全都喜极而泣。

    晁鲸也跑过来,倒是没怎么担心皇帝,“马大追一支敌军,不知跑哪去了。”

    在一条小土沟里,士兵们找到了兵部尚书崔宏。

    崔宏被数名亲兵守护,面无人色,身边聚集百名士兵之后,他迅速恢复镇定,立刻下达一连串的命令,很难说这些命令有什么用处,但是的确能够稳定人心,让士兵们明白一切都受控制。

    赶到皇帝面前时,崔宏已经基本恢复了兵部尚书的权力。

    向皇帝下跪磕头,崔宏继续下达命令,都很简单,无非是找人、收集旗鼓、打扫战场,甚至要求几名士兵前去寻找皇帝的坐骑,生要见马,死要见尸。

    “敌军溃逃,臣请趁胜追击,不给敌军喘息之机。”崔宏请战。

    韩孺子反而有些犹豫,“据闻敌军并非溃散,数量仍多……”

    “士气一散,再多士兵也是乌合之众,机不可失,请陛下速作决定。”

    一名亲兵壮胆开口,“太傅大人,您与敌军奋战多时,手刃敌兵无数,真的不能再劳累了。”

    “放肆,这种时候还说什么劳累?就算死,也要死在追敌的路上。”崔宏向亲兵怒喝,又向皇帝拱手道:“陛下,请下令吧,我只需带兵一万,若是敌军已有准备,我自会择机退回。”

    崔宏难得主动请战,韩孺子只好同意,“太傅不可勉强,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

    “遵旨。”崔宏带人匆匆离开。

    等崔宏稍稍走远,晁鲸向皇帝小声道:“太傅‘奋战多时’,身上可挺干净啊,脸上那点泥,倒像是自己抹上去的。”

    “只看大略,莫问小节。”韩孺子无意追究真相,崔宏原本就不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年岁已大,又兼体弱,昨晚他肯率兵冲入战场,已经算是极大的勇敢,没必要再做苛求。

    就是皇帝本人,虽然满身血污,昨晚大多数时候也是在东躲西藏。

    “你呢?杀了多少敌兵?”韩孺子问。

    晁鲸一拍胸脯,“瞧我这一身的血迹,都是敌人的,至少十个,别看我长得小,可我灵活啊,猫着腰,趁敌兵注意不到的时候,上去一刀……”

    晁鲸说得天花乱坠。

    下午,终于有确切消息传来,敌军正向小周城退却,数量未知,一路上丢盔弃甲,车辆辎重沿路堆积。

    韩孺子心中警觉,立刻派人去追太傅崔宏,命他放慢速度,不可追得太紧,与此同时,传旨让京城立即开出一条通道。

    京城做的是死守准备,清理比较麻烦,直到入夜之后,才开出一条能供军队进出的通道。

    韩孺子进城,没有仪卫,没有龙辇,没有旗鼓,只有一队疲惫至极、饥寒交迫的将士跟随,从皇帝到士兵,都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但就是这样一支队伍,受到了最为隆重的欢迎,留守京城的全体官员,从宰相以至九品小吏,列队跪拜,远处,“万岁”的呼声此起彼伏,虽不整齐,却更显真实。

    韩孺子立刻下马,亲自扶起卓如鹤等几位大臣,“诸卿劳苦功高,大楚赖诸卿以存。”

    规矩没法像从前一样完整,终归还是要遵守,韩孺子在大臣的簇拥下进入同玄殿,在这里他宣布,敌军尚未剿灭,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传旨城中军队备战,明天一早出发去支援兵部尚书崔宏。

    军队需要休息,皇帝也需要,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传旨之后立刻进宫给太后请安。

    宫里的人少多了,中司监刘介亲迎皇帝,引路来到慈宁宫。

    慈宁太后与王家人都在,韩孺子冲到母亲面前下跪请罪,众外戚全都伏地痛哭,这是真哭,死里逃生之后的激动。

    最镇定的人是慈宁太后,从宫女手里要来手巾,亲自为皇帝擦去脸上的尘土,微笑道:“我儿无恙,陛下无恙。”

    韩孺子起身,说了几句话,问道:“慈顺宫呢?朕应该去看一眼吧。”

    慈宁太后对家人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跟陛下说会话。”

    王家人告退,韩孺子亲扶外公送到门口。

    “上官太后薨了。”屋内没有外人时,慈宁太后平静地说。

    韩孺子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昨晚,听说敌军攻破城门,上官太后悬梁自尽,命太监烧掉尸体,以免死后受辱。”

    韩孺子大惊,“这……上官太后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慈宁太后盯着皇帝,“这不奇怪,这些天来,宫里所有人都做好了自杀的准备,我的房里也有一口剑、一条长绢,我更愿意用剑,据说几个老太监在争宫里的一口深井。”

    韩孺子还是不能理解上官太后的做法,“可其他人并没有自尽。”

    慈宁太后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陛下见到孟娥了。”

    “见到了。”

    “她没对陛下说什么?”

    韩孺子缓缓摇头,“她昨晚随朕作战,后来走散了,迄今下落不明,更早之前……她没说过特别的事情。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真是个嘴严的姑娘,可惜……”慈宁太后叹息一声,“陛下去问景耀吧,还能见到陛下,我已无憾,该休息一会了。”

    “是,太后。”韩孺子困惑不解地退下,回到自己的寝宫,本想让刘介立刻传景耀,可事有轻重缓急,他得先顾及别的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叫醒朕。”

    “是,陛下。”刘介看上去并无疲态,虽然他很可能也是一天一夜没睡。

    “刘公辛苦了。”韩孺子道。

    “陛下率兵在外苦战,宰相领兵在内死守,臣等毫无作为,在宫中等候消息而已,哪来的辛苦。”

    韩孺子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他必须休息一会了,好积聚精力处置更多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几乎是在听到刘介呼声的同时,韩孺子自己也醒了。

    头晕脑胀,比没睡之前还要痛苦,但是精力的确更充沛一些。

    “传景耀,你们随朕一块去勤政殿。”

    已是深夜,宰相卓如鹤等人仍守在勤政殿里。

    “崔太傅派人送来消息,他已率兵到达白桥镇,占领了一座敌军营地,准备休整一夜再追敌军。臣也派人送去陛下的旨意,请崔太傅稍待,等京城守军明日赶上之后,一同进军。”卓如鹤简单报告情况。

    韩孺子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瞿子晰身上,稍点下头,随后向宰相问道:“守城之策是谁制定的?”

    卓如鹤不会抢功,侧身道:“瞿御史全权负责守城。”

    瞿子晰这才开口,“臣负责守城,但出主意的另有他人,墙内建墙是花缤之策,以火攻火则是谢存之计。”

    韩孺子吃惊不小,“自此之后,谁还敢说自己识人呢?”

    瞿子晰道:“若非陛下当初秉仁厚之心、行宽容之道,也没有花缤等人今日立功的机会。”

    韩孺子在勤政殿里与众臣议事,拟定了一连串的旨意,直到凌晨,听说京城守军开始出城,才算告一段落。

    韩孺子回后宫,刘介等人跟随,在寝宫里,韩孺子屏退众人,独留景耀。

    “上官太后为何自尽?”韩孺子直接问道。

    景耀跪下,“陛下是要从头听起吗?”

    “嗯。”

    “此事要从思帝驾崩说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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