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窗子吹进来,带着黄河泥沙的气息,一种清新的感觉,并不让人讨厌。

    徐平在窗前就着煤油灯,吹着夜晚的风,看着手里的信件。

    信是李觏写来的,他已经从江西路的老家出发,接了老母之后向着唐州的方城县行进,来信报个平安。十年寒窗,游历了半个天下,他也到了收获果实的时候了。

    把信看完,放到了桌子上面,徐平看着外面黑黑的夜色叹了口气。一个好汉三个帮,任你有通天的本事,要做成事情还是要人帮衬。

    河阴县的这些日子,徐平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身边没有帮手的窘迫。他到这里的正职是查探河道,这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绝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上面。相应的,虽然知道这县里的情形诡异,却实在没有时间去追查。鲁芳虽然信得过,却办不来这些事情,而且他的身份也不好让他参与民事。

    李参的态度再是让徐平不舒服,也只好让他去做这件事,多花点心思不要让他耍小手段也就是了。从地方官一步一步做起来,这个时候就显出了好处,下面的小手段徐平大多都经历过,轻易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想了一会,在桌子上摊开纸张,徐平提举给李觏写信。从勉励他到了方城县勤于政事开始,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做地方官的心得写了进去。越写越是停不下笔,把这几天自己想做而抽不出时间做的那些事情,都写到了信里。

    一边写着一边想起河阴县里的事情,不知怎么就联想到前世看过的一篇著名的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把自己还记住的怎么分析地方的民户情况,不提阶级,只是怎么仔细分析主户客户,五等户各自占的比例,哪些人靠哪些人养活,生活境遇如何,一点一点都写进了信里。告诉李觏,把这些资料掌握了,也就明了了地方的大概,不管是地方上的豪强,还是县里的胥吏,再也不能够欺骗他。

    掌握地方情况,做详细的调查研究,是新官到任最应该做的事。虽然这个年代没有这个叫法,但类似的事情还是有不少人做的。一些能吏,照样是到任之后先按兵不动,等把地方情况了解清楚了,再突然出手,一举震慑住治下的官吏百姓。

    可惜的是,大部分的地方官都不是奔着做个好官上任的,也不想着把地方治理好凭着政绩升迁,而是别有心思。如今的这个时代是这样,以前的朝代也是这样,以后的朝代依然会如此。怎么做个好官大部分人都知道,只是很少有人想去做。

    “咚、咚、咚”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不急不缓。

    徐平放下笔,心里疑惑。三皇庙后院的门口有桥道厢军的人守住,不可能有人无声无息地进来,半夜敲门,必然是住在庙里的人。

    会是谁呢?

    站起身来,徐平沉声问道:“是什么人在外面敲门?”

    “下官李参,有事求见待制。”

    想起白天李参的态度,徐平又坐座位上,沉声道:“门没有上锁,进来吧。”

    随着开门声,李参的身影进了房间,向徐平拱手行礼:“打扰待制歇息,恕罪!”

    徐平点头:“时间还早,无妨,有事过来谈。晚上有些凉风吹着,正好除了白天的燥热,门不要关了,就开着吧。”

    李参应诺,把身后的门大开着,到徐平身前站定。

    徐平指着旁边的椅子道:“有事情坐下慢慢谈,没什么好拘谨的。”

    李参谢过,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李参才道:“下官深夜来见待制,还是为了白天所谈的事情。”

    “哦,你又想起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李参表情凝重,沉吟了一会才道:“待制说得不错,下官也清楚,像蒋大有这种占地如此多的大户,完全没有作奸犯科的事情,基本不可能。但是,现在却实在不能动他,不管怎样,等到秋后再说。”

    “哦,有什么理由,说来听听。”

    “今年黄河沿岸几个县大旱,这灾情也怪,只是河阴这里周围两三个县,受灾的地方不多,但灾情却特别地重。待制在三司任职,自然也知道,碰到这种灾情地方官是很难办的。报到朝廷里又不是大灾,不会有什么救灾的粮米发下来,但全靠地方又难以支持。孟州不是什么富庶地方,常平仓里存的粮米不多,其他的钱粮,又都是有使用的,不好挪用。下官在盐山任知县的时候,也碰到一场天灾,当年是动员地方大户人家出粮,加上把秕糠发给穷人,才勉强渡了过去。在孟州这条路子却行不通,像河阴县这里,大户人家就只有两家,童七郎是客户,诸多理由不救天灾。剩下蒋大有一家,正要借着灾情收拾自己家里的租户,也不肯拿粮米出来。下官只好”

    “只好如何?难不成你还向蒋大有家里借粮了?”

    “那倒是没有,下官是用了州里面的系省钱粮,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贷给了河阴县的百姓,强令蒋大有一家作保。如今民户逃亡,秋后还债都着落在蒋家身上,如果现在办了他,下官委实不知道秋后该怎么办?系省钱物,等到转运使查到孟州,我如何交待?这之间的利害关系,待制自然心中清楚。”

    徐平听了,微眯双目,心里分析着李参这番话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常平仓是从唐朝沿袭而来,丰收年份米价低的时候用略高于市场的价格收籴,灾年粮食缺少的时候以低于市场的价格粜出,用以平稳粮价,所以叫作常平。从性质上来说,徐平前世的国家保护价收粮也是常平仓的变种。

    这自然是一项德政,但由于属于地方官掌管,而且又没有严格的管理章程,管理水平各地便参差不齐。一任官走了另一任官来,善于积攒的官员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把仓库填满,下任官员挥霍起来却很容易,再攒却就难了。日积月累,这仓里的粮食便就越来越少,再加上近些年偶有地方用兵钱粮少了也从常平仓挪用,在很多地方常平仓便成了一座空仓,再也起不到原来设立时赋予的作用。

    地方官手里没有了这一大项自己掌管的钱粮,就很难在地方做什么大事。虽然州里都有军资库,里面积攒的钱粮不少,但名义上那是属于中央,属于三司的,称作系省钱物。以三司的强势,哪个地方官不经过三司批准,动了这些东西吃不了兜着走。

    李参的意思很清楚,因为救灾,而他能够动用的常平仓里没有余粮,便挪用了属于三司的系省钱物,借给了受灾百姓。要想不被三司追究,那便要在转运使巡查到孟州查账之前把这空缺补上,不然的话,三司不会有耐心听他一个通判分说。

    这道理也讲得通,至于让蒋大有家作保,那就是必然的了。这满县只有他一家有偿债的能力,没有他作保,借出去就不可能收来了。而蒋家派人出去追捕逃亡便也就有了理由,不把人追来,蒋大有家要帮着他们还账。

    睁开眼睛,徐平问李参:“官营借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以什么名头?”

    李参苦笑道:“哪里有什么名头?因为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贷出去,以民户地里的青苗作抵押,下官便称作青苗贷。本来对民户是好事情,可今年不同于以往,遭灾之后地里的青苗化作乌有,铁定是收不来了,只有着落在保户身上。”

    “青苗贷?青苗贷!这这样做不是第一年了?”

    “也是到了孟州任职没有办法,这里临近黄河,几乎年年有水灾,一旦没了水灾那旱灾就严重了。年年有灾,只好用这办法积聚救灾的钱粮。”

    徐平闭上眼睛,想着李参说的事情。若是没有记错,这不就是自己前世学过的王安石变法里的“青苗法”?虽然知道“青苗法”不是王安石平空想出来的,而是从以前官员的实际行动总结出来,却没想到第一个做的竟是眼前的这个孟州通判李参。

    虽然一般的说法都是因为“青苗法”触动了大地主大官僚的高利贷利益,而最后被他们反对破坏而失败,前世在农村待过的徐平却知道不仅仅是这样。

    小额贷款,特别是针对分散的农民的小额贷款成本极高,实际上不要说针对的是一家一户的农民,就是对小企业银行也不愿意放贷,因为这些贷款相比起大客户来说成本太高了,很行几乎肯定要亏本。

    “青苗贷?我问你,百姓秋后还钱粮你收几分利息?”

    “下官也不敢违法乱纪,只收两成。”

    “两成?”徐平笑着摇头。

    李参心里一紧,急忙问道:“待制莫非认为利息太高?”

    “不是。”徐平只是摇头。

    两成?在他前世,年利百分之三十的农村小额贷款都做不下去。这个年代,两成的利息肯定是亏本的,当然官府不会亏本,所以要找保户,要找蒋大有。历史上“青苗法”一推向全国,利息立刻翻番到四成,就这还要刻剥民户,才能保证此法的推行朝廷才有正收益。两成利息的“青苗贷”,开玩笑吗?李参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

    这不是人的问题,而是这个年代,面对农村的小额贷款的成本就在那里。这些官员没有成本核算的概念,自然就该吃这个亏。这个年代的通病,官员都喜欢拍脑袋决策,说起来还都头头是道,实际上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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