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中族帅帐里,徐平一边看着桌子上的沙盘,一边听着王凯报着战况,不由皱起了眉头:“什么?到现在双方还没有接战?禹藏花麻到底在搞什么鬼?高大全占了安远寨,他就在一边干看着?不把那里夺回来,他的大部人马就被扎进了口袋,死定了!”

    王凯也有些无奈,道:“节帅,按照前边传来的,不是禹藏花麻不想夺回安远寨,而是他已经掌控不了属下的人马了。现在谷中蕃部自相攻杀,乱成一团乱麻。我们的人也只能远远看着,现在都不好冲上去厮杀。那些蕃人疯了一样,不管是不是自己人,只管乱杀!”

    “不过是放了一场水,连安远寨都冲不了,蕃贼就这么自己崩溃了?”

    徐平看着沙盘,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自己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种结果,现在不怕敌人能打,怕的是太不禁打了。有组织的军队,不管是杀是俘,总能够预料到结果,现在几万人没了组织,乱糟糟的挤在几十里长的山谷里,怎么清理战场都成了麻烦事。而且三都川两岸并不是陡峭得不能攀援,谷里乱糟糟的,到时不知道有多少蕃贼爬上两岸,钻进周围大山的丛林里去。这茫茫大山,徐平怎么派人去搜?而且山里是秦州属下各个蕃落的地盘,一个不好,不定就会引起蕃落相互攻杀。抓了进犯的蕃贼解送到秦州有赏钱,这是早就定好了的政策,不能改变。就是不送到秦州,白送上门的奴隶谁不要?蕃落要抢的!

    “直娘贼,带着这样的军队进犯秦州,禹藏花麻的脑子里是屎吗?!”

    面对这种棘手局面,一向不说脏话的徐平都不由得骂娘。这个时候他不由得想起了前世看过的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五万头猪,三天三夜也抓不完。自己现在面对的,还真就像在大山里抓猪,什么奇谋妙策都没有了用处,只有先等,让蕃贼各部自己先杀累了再说。

    对着沙盘看了半天,徐平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坐回椅子上,对王凯道:“立即派人回秦州,令种世衡和刘涣,招集这附近的熟部蕃落,准备配合我们抓进犯的蕃贼。告诉他们要严令蕃部,有敢杀良冒功的,反座,杀!蕃贼首级按低赏格发赏钱,活人按高赏格发赏钱,按三比一,让蕃落尽量拿活人!唉,就是只有十分之一的蕃贼跑进大山里去,也有几千人哪,几千人能造出的乱子已经不小了!我们这一个冬天不得安生!”

    王凯小声道:“节帅,几万人的俘虏,人吃马嚼,所费不小,我们不如——”

    徐平摆了摆手:“怎么也要节省出这点粮食来,不能滥杀。监军,杀俘不祥,这是古训哪。不要以为古人是傻子,提出这一点来,自有其道理在。我们杀了禹藏花麻降军,再向北去,面对更多的禹藏花麻怎么办?人人死战,我们自己也要用人命去填。挥师兰、会两州,我们是王师北来,结果两手血腥,谁还会信我们?何谓王师?不只是得王命,还要行仁恕之道,以王道临诸敌,以王道治万民,才可以称王师!切记,我们要收复的是汉唐故土,土是吾土,民是吾民,滥杀怎么可以?今日杀得手滑,我们又如何跟党项蕃贼区分开?”

    战争是杀戳,但杀戳应该仅止于战场,万不能扩大化。这不仅仅是道德问题,而且也是对战胜者的最优解,是古人用血泪总结出的教训。仁义之师可以认为是句口号,可由这样做而得到的各种附属结果,才是仁义之师真正的价值。

    战争归根结底是一个政治问题,不能够从政治的高度看待战争,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指挥者,不具备进行战略指挥的能力。在进攻党项的核心区之前,宋军最大的挑战是与党项争夺在两者中间摇摆的小部族,谁能够争取到他们,谁就取得了战略优势。

    虽然说是杀俘不祥,徐平却不会把祥与不祥当回事,从政治上考虑需要杀俘,他也会毫不犹豫。说到底,战争以完成政治目的为第一优先,其他都是次要的。

    王凯还是犹豫,道:“可一下收几万人来,不说对秦州的钱粮是个大负担,就是让这些人待在秦州,也是不小的麻烦。蕃贼到底非我族类,秦州一旦有事,他们必然作乱!”

    “为什么要让他们在秦州?白吃白喝白住,比在自己部落时还过得好,天下间哪里有这种好事情!等到战事结束,便就把俘获的来犯蕃贼解往凤州、成州和阶州,到那里运粮草去。监军,我们的粮草从川蜀运来,虽然有水道,一路却是逆流而上,要有为数不少的纤夫拉纤才行。纤夫苦啊,每年为了运粮草,不知多少人累死在路上。向陇右运粮,川蜀调出的粮食还是小事,拉纤却是重役,沿途各州百姓苦不堪言。这次把俘获的蕃贼解往那里,尽量不用沿途各州的百姓拉纤,每少死一人,都是一件功德!”

    王凯看着徐平,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他本来以为是徐平宅心仁厚,不忍杀伤人命,才要尽量俘获来犯的蕃人,可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川蜀一带是当今天下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土地肥沃,向称天府之国。从那里调粮草别说供应几万人,就是几十万人也不在话下。难的不是收集粮草,而是怎么运到陇右来。沿途有水道可以利用,运力确实是增加不少,但这一路逆流而上,又是在大山中穿行,水流湍急,需要大量的纤夫。陇右用兵,沿途几州最苦不堪言的就是征集纤夫,每年累死在这运粮路上的纤夫,实在不是一个小数字,不亚于前线打一场不小的仗。

    拉纤又不需要什么技术,绑在一起,有人用鞭子赶着就可以了。把敌人俘获,给吃给喝不杀,是王师的仁义之举,可以争取附近的人心。送到南部几州去拉纤运粮,既减小了对地方的骚扰,又扩大了粮草的运力,秦凤路方向可以使用更多的兵力,何乐而不为?

    打仗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说到底就是把自己的人越变越多,让敌人越来越少,这才是徐平坚决不杀俘的真正用意。这个年代人力宝贵,只要能喘气就有用得到的地方。

    正在这时,李璋从外面进来,递过手里的公文道:“伏羌寨送来,刚刚接到!”

    徐平展开观看,原来是桑怿写来,请示帅府的。本来按照预定的计划,这个时候伏羌寨背后水门的浮桥已经架好,大队人马随时可以过河,桑怿应该出兵,反攻聚在三都川谷口的敌军。但因为高大全放了一场水,禹藏花麻所部崩溃,相互之间攻杀不休,此时已经连累到了在伏羌寨前扎营的党项军。细赏者埋还没有建好攻城器具,为了自保,先带着人跟乱冲过来的蕃部军队打到了一起,难解难分。

    这种情况桑怿怎么好出兵?派人请示徐平,伏羌寨内暂时不出兵,先静观其变。

    徐平把公文交给王凯,道:“拟一道军令给桑怿,现在的局势已经出乎了我们先前的预料,前令收回,他们可以暂不出兵。什么时候出城攻击,他可以自己拿主意,或者有帅府新的命令送到。唉,最后成了这样一个烂摊子,倒是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年代军中实行高压,营啸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但大白天的出现这种跟营啸类似的混乱,实在超出了徐平的想象。这个时候宋军加入进去是自找麻烦,当然是等到来犯的蕃贼闹够了,最后再出去收拾残局。

    徐平受前世印象的影响,把周围这些小部落的军队想得过于强大了,其实这种混乱才是他们的正常表现。当年李立遵也是带了数万人气势汹汹地进犯秦州,被曹玮一个冲锋就冲垮了,追杀数十里,斩首数快赶上曹玮所部了。当年那些死掉的蕃人,只怕也遇到了今天一样的事情,大多不是宋军杀的,而是混乱中被自己人杀的。

    按军法,获一首级与第四等赐,旧制是赏钱三贯,赏绢三匹,同时再计军功。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当年曹玮所部,就是蕃贼自相攻杀,只怕也是上去割了首级领赏。报到朝廷去的奏章,这些细节自然是不会提,反正不管真相如何,斩杀敌人数目都是宋军奋勇杀敌来的。曹玮这样做,是合理地为部下争取利益,自然无可厚非,但却误导了从朝报中推断蕃军战力的徐平。这是制度的错,不是曹玮的错,也是徐平不再按首级计军功的原因之一。

    徐平在三司改了钱制之后,军中赏赐不再用绢,而是直接发钱。其他军中,依然按着旧军法,获一首级赏钱改为五贯足,依然是个很大的诱惑。但这对战争是好是坏,最少依徐平现在看到的,好处不足以弥补由此到来的坏处,还是改为不按首级讲军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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