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三人齐齐愣住,愣了足足十个弹指。

    李渊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先是惨白,紧接着是气愤的红,最后是痛心疾首的紫。

    裴寂忙上前,抚着李渊的胸口。

    如此,李渊终于能喘上来气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李世民,“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他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那张最近几年保养得很好的脸,原本是看不出老态的,可是当眼泪填满了皱纹缝隙,老泪纵横,瞬间就暴露出他已是个六十岁的老人。

    他在一瞬间痛失了两名嫡子。

    第一个孩子李建成,李渊至今仍记得他出生时的情形,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生命抱在怀里,还没睁开眼睛,手乱扒,脚乱踢,据说那活泼的样子像极了李渊小时候。

    一个人完成了延续血脉的使命,天人合一,那种感觉奇妙极了。

    他也记得最小的嫡子李元吉,生产时正妻窦氏已疾病缠身,却还是拼命让这个孩子来到了世上。

    元吉的名字是窦氏娶的,大概她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她千挑万选了“吉”这个字,希望小儿子吉星笼罩,一生快乐平安。

    每当看到元吉,李渊就会想到窦氏,那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温婉贤淑善解人意,李渊多次采纳她的劝谏,并因此避开了不少祸事。

    窦氏曾如此爱这个小儿子,现在窦氏去了,那就由李渊代替她,加倍地疼爱元吉吧。

    他不在乎元吉被宠得飞扬跋扈。也不在乎冲锋陷阵的从来都是他的两个哥哥,这对他的哥哥们并不公平。

    他只希望这个儿子是喜气洋洋的,快乐的,就像他的名字。

    哪怕元吉坐镇太原时,被突厥吓得丢盔弃甲,舍了龙兴之地,独自逃回长安,李渊所想的不过是杀死元吉的辅臣,给太原官民一个交代,对这个小儿子,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如今他们都死了。

    一切都变了。

    李渊乃九五之尊,一怒便要伏尸百万,天下人的命运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他唯独救不回自己的儿子,也唯独抓不住自己的命运。

    自今往后,一个开国皇帝关于老年生活的所有幻想,什么权柄在握父慈子孝,大儿子总领朝政,二儿子带兵,指哪儿打哪儿,小儿子绕于膝下,让他享受天伦之乐……全都破灭了。

    他仍是皇帝,仍执掌着人间的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没了。

    “阿耶……阿耶……”

    李世民跪下,膝行至李渊身边,紧紧搂住这个瞬间佝偻了后背的父亲。

    “我没有办法,”李世民哭道:“我实在没办法啊……阿耶再管一管孩儿吧,骂孩儿一句吧,孩儿只有阿耶了。”

    李渊又何尝不是只有李世民了。

    于是他也搂住了仅剩的一个儿子。

    他们就这样抱头痛哭了许久,期间尉迟恭离开了一趟,对外传递了三条圣上“口谕”:

    其一,太子、齐王谋反,被秦王所诛,秦王护驾有功;

    其二,太子、齐王余党投降不杀,否则一概以谋逆论处;

    其三,痛失二子,圣上忧思过度,剿灭叛党之事由秦王全权负责,京畿境内所有守军、长安城内各处守卫,全由秦王调遣。

    尉迟恭再次回到小舟时,天下的权力格局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渊和李世民似乎都哭累了。

    李渊终于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他们……死时……受苦了吗?”

    这问题似击中了李世民的软肋,阿兄阿弟死时的样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的脑袋绞痛,勉力支撑才没有栽倒。

    “没有。”李世民道:“当时很……快。”

    李渊连连点着头,口中说着“好好好”,又是一阵泪如雨下。

    “你还要杀下去吗?”李渊又问道。

    “太子、齐王余党不能不杀,至于旁人……”李世民看向了裴寂和萧瑀,“孩儿有一事不明。”

    “说。”

    李世民抬手抹了两把眼泪,又朝着船舷外擤了一把鼻涕,哭腔终于淡了些,他才道:“昨日有人潜入孩儿家中,意图杀死孩儿的家眷、谋臣,圣上可知是谁指使?”

    李渊也抹掉了眼泪,道:“想来是太子,你们二人争斗已有一阵子了。”

    “不,太子的目标是我,他不会冒险做本末倒置之事,太不划算了。”李世民道:“我的亲卫中,有一名参军被买通,若太子有机会买通我身边之人,一定会让他冲我来,而不是将矛头指向我的党羽亲眷。”

    “既然你已想明白了,又何必来问我?”李渊道。

    李世民的目光再次看向裴寂和萧瑀,“那就看圣上您了,您愿意交出针对孩儿的歹人吗?”

    裴寂与李世民对视着,他知道王朝统治者已经更迭,给予他无上权力和荣耀的庇护伞轰然倒塌,他没有任何与李世民叫板的资本。

    主动认输,或许还能输得好看些。

    裴寂上前一步,冲李世民拱手道:“臣……”

    李渊打断了他的话。

    “是我。”李渊道。

    不希望李世民的注意力被裴寂吸引,李渊继续道:“是我的主意,为了保住你的命。

    建成忌惮你,因你麾下有一群尉迟恭程知节那样的猛将,还有一群房玄龄褚遂良那样的谋士,我听闻坊间有传言,说褚遂良有经天纬地的本事,乃是定国之才。

    这叫太子怎么放心?

    我要杀死他们,只有杀了他们,太子才能放心,你才能保住性命。你懂吗?”

    李世民不想懂。

    堂堂天策上将,怎屑于用那样的方式苟活?杀死与他一同浴血疆场的武将,和对他殷殷期盼的谋士,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本就是为了当帝王才活着的啊。

    这一刻,李世民对李渊失望透了。

    这个给了他生命的人,又妄图用如此下作的方式操纵他的生命,不惜亲手斩断他施展抱负的道路。仅如此也就罢了,李渊竟还摆出一副“为了你好”的慈父作态。

    李世民闭眼,深吸了几口气。

    无论如何,他终究杀死了李渊的两个儿子,他们是父子,是亲人,亦是仇人。

    他们的余生都将在这样矛盾的情感中度过。

    现在这个感情矛盾的父亲正在求他,他一人独揽下令李世民愤怒的罪名,以求李世民能饶过他的旧臣。

    “为什么?”李世民问道。

    他想不明白,对自己如此冷酷的父亲,怎么可能舍身去护那些外人?

    “九年了,眨眼唐竟已立国九年了。”李渊突然感慨了一句。

    他沉默了片刻,又继续道:“国已稳,李家已杀了够多,别再杀下去了。”

    见李世民沉默不表态,李渊继续道:“此事若要追究,首当其冲便是我,他们不过听我指挥罢了,怎么?你要杀我?”

    “儿臣不敢。”李世民闷闷地答了一声,不服气的样子。

    在李渊面前,他已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已掩饰了太久。

    李渊却看出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这是一场政治博弈,李世民如此郑重地秋后算账,尤其当着尉迟恭的面秋后算账,是在进一步收买他们的忠心。

    同时,他也在敲打裴寂等老资历宠臣。自今往后,有才能的老老实实发挥才能,凭关系上位的,统统靠边站,总之都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否则我对你们不客气。

    而在李渊这里,李世民没有点破,但他不依不饶的架势已表明了态度。

    他要做皇帝。

    做皇帝这件事,你不能自己嚷嚷,自己嚷嚷出来那叫谋逆夺权。

    你得等对方主动让位,最好两边推让个三番,那叫禅让,皆大欢喜。

    若对方不懂你的意思,你就得极尽暗示之能。

    现在,李渊已明白了李世民的暗示。

    不仅他,萧瑀和裴寂也明白了。

    裴寂低头不语,萧瑀则道:“秦王功盖宇宙,天下归心,如今又讨伐了谋逆之人,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圣上若将国家大事委托于秦王,便能高枕无忧了。”

    “行。”李渊痛快地给出了答案:“你来做皇帝。”

    他对皇位没有一丝留恋,这皇位让他失去了太多。

    李世民没推辞,他只是道:“眼下最要紧的,还请圣上出一封敕令,命令各军一律受儿臣统帅,以免太子在军中的势力勾结反扑。”

    他最在意的还是兵权,有了兵权心里才踏实,一切皆好说。

    李渊答应得极痛快,他对萧瑀道:“速拿笔墨来,秦王要什么,我就写什么。”

    这封敕令写得极快,一气呵成,仿佛李渊已在心中打了许多遍腹稿。

    半刻后,李世民拿到敕令,带着尉迟恭迅速离去。

    无论他还是李渊,都需要时间消化和适应这变化。他要开始掌管和处理更多政务,李渊则要适应权利转移后的空虚。

    李渊看着李世民离开时乘坐的那一叶扁舟,直到小舟靠了岸,人已远成了一个小点。

    他才对两名亲信道:“快看啊,他那迫不及待的样子。”

    他的声音很低,纵已远到哪怕他大声吼叫李世民也不可能听到,可他还是害怕。

    他尝过权利的滋味,越发知道与掌权者对着干绝没有好结果。

    裴寂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紧搂着李渊,大呼“圣上”。他为李渊心痛,也提前哭一哭可预见的自己悲惨的未来。

    萧瑀也在落泪,此情此景叫人难以抑制泪水。

    李渊在裴寂胳膊上拍了一把,道:“哭什么,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这句话让裴寂哭得更惨了,明明李渊才是最需要安慰的那个,他偏偏反过来去安慰别人。

    李渊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嘱咐道:“只是啊,我也就能护你们到这一步了,本想让你们继续为国效力,看来他不会领这个情……秦王,不,圣上,他才是圣上,圣上若为难你们,你们就忍一忍吧。”

    说完,李渊不再理睬哭哭啼啼的两人,兀自笑了起来。

    “他是没做过皇帝,等他到了我这把岁数,儿子为了皇位打得不可开交,他未必比我强,你们都看着吧。”

    上了岸的李世民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想快点稳住朝臣和军队,好歇一歇喘口气。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终于大权在握。

    他开始担忧长孙氏的安危。

    就在他前来面见李渊时,长孙氏也开始了行动,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尹德妃的住所。

    因为最受圣上宠爱,尹德妃住在临近后园中轴线的延嘉殿内,延嘉殿地势较高,四面纳风,十分适合夏日居住。

    尹德妃仗着圣上宠爱,以及与太子的盟友关系,几乎成了宫内一霸,其她嫔妃唯尹德妃马首是瞻。

    稳住了她,就等于稳住了整个后宫,以及与后宫女人有所牵连的前朝氏族。

    随长孙氏一同赶往延嘉殿的,除了负责护卫的两名武将,及二十名兵卒以外,还有吴关。

    长孙氏点名要吴关跟随。

    待一行人走开了些,长孙氏稍稍放慢了马速,与吴关并驾齐驱,并对他道:“小郎君将我儿自府内带出来,使他免受荼毒,我还没道谢。”

    吴关忙道:“不是我,是我的同僚,万年县县尉闫寸,闫寸将潜水设备让给世子,护着世子自龙首渠逃出王府,自己受了重伤。”

    长孙氏点头道:“待这件事平息,我与秦王定要好好感谢闫县尉,不过眼下有一件私事,我确是要谢你的。”

    “哦?”

    “那日你送世子去清河王别院,你与清河王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吴关记起来了,清河王掳走秦王妃原不是为了帮忙,而是为了霸占这个女人。吴关劝清河王莫动歪心思,好生礼遇秦王妃,确实帮她解了围。

    不得不说,清河王此番算是捡了个大漏,在玄武门兵变中刷足了存在感,以后不说受皇帝重用,至少在众多皇族兄弟中,能被高看一眼。

    可若他想给李世民戴绿帽的心思暴露,别说好处了,丢掉小命时不连累家人就算李世民开恩了。而知道这件龌龊事的吴关,也绝没有好果子吃。

    吴关何其聪明,见秦王妃私下与他商议此事,就知道王妃并不想声张。

    他忙借坡下驴道:“清河王当日觉得与王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十分不妥,怕损了王妃名节,好在我将世子送到,与王妃作伴,如此一来总不会有人说闲话了。”

    听到吴关的回答,长孙氏满意地点点头,眼含笑意道:“正是如此,我也不喜被人说闲话,没影儿的事却被说得有鼻子有眼,最是烦人。”

    “王妃放心,定不会有人乱嚼舌根。”

    “如此,你便回去等秦王召见吧,宫内多是女眷,你跟着我奔走多有不便,我派两名侍卫送你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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