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战争有关吧?”吴关道:“你家的变故源于隋帝杨广讨伐高句丽,她父既与乃父是同僚,想来应该差不多。”

    “是,那场战争,毁了太多人。”

    闫寸握了几下拳,控制着情绪。

    待情绪平复些了,他继续道:“我岳父亦死在了高句丽的战场上,听说我岳母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小儿子,逃回了河南道老家。

    隋末战乱,许多旧相识都断了联络,生死未卜。

    前两天县令与军中的一干兄弟喝酒,聊起我岳父一家,其中一人竟说他得了些消息。

    原来他与我岳母是同乡,他们又有一个共同的同乡。”

    这话有些拗口,闫寸便停顿一下,让吴关消化。

    吴关忙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闫寸继续道:“他听那位共同的同乡提起,说我岳母回乡不久便郁郁成疾,熬了几个月撒手人寰了。

    她去了以后,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全落在了青娘肩上。她做了许多苦活累活,冬日给富户打杂洗衣,手上全是冻疮,却连顿饱饭都赚不来。

    姐弟三人连做工带乞讨,日子苦得没边。

    纵如此,青娘还是拉扯大了弟弟妹妹,她自己死于劳累。”

    “死……死了?”吴关伸手在闫寸手臂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慰,他怎么也没想到,闫寸的未婚妻遭遇竟如此凄惨。

    “是啊。”闫寸长舒了一口气,继续道:“不过,我们两家当年的婚约十分笼统,只说我家的儿子娶他家的女儿,并未说是哪个儿子娶哪个女儿。”

    “难不成……青娘的妹妹。”

    吴关努力管理着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诧异。

    他知道这种情况在古时候并不稀奇,无论高门旺族,还是小门小户,都在为增加人口做着努力。

    新生儿存活率本就不高,再赶上天灾人祸战乱,生一半死一半已算不错,普通人家指腹为婚往往并不约定成婚的具体是哪个孩子,赶上哪个算哪个。

    “那……你怎么打算?”吴关问道。

    “我不知道。”闫寸摇摇头,“他们姐弟,现在日子过得依然很苦,若我娶了她,自然是一种帮衬。

    我当然应该尽力帮衬他们,北境守军是一家,我自己也是受了父亲旧部的帮助,才有今日,可……嫁娶不是小事,我……不知道。”

    “县令什么意思?”吴关问道。

    “他自是希望我快点成婚,他待我,就如父子一般,父亲总是希望看到儿子娶亲成人的。再者说,有人照料我的生活,他也放心。”

    “这确是件大事,你该仔细想想,慎重抉择,”吴关道:“不过,若要帮衬他们,却不必非等到成亲,你可以托人捎去些钱财,让他们姐弟日子好过些。”

    “这倒是,或许我该向荷花学学。”闫寸道。

    “哦?”

    “你看她对那木匠,就分得很清,嫁不嫁是一回事,帮不帮是另一回事。”

    吴关噗嗤一声乐了。

    “你笑什么?”闫寸道。

    “突然觉得,你跟荷花姐姐还挺配的,她若做我嫂子,定然十分有趣。”

    “听不听审了?不听你回去待着。”

    “别别别,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成吗。”

    幕帘外,衙役已将王三郎押上堂来,对质开始了。

    县令指着刘伯问王三郎道:“你可认得此人?”

    王三郎点头,“就是他!”

    见县令脸色不好看,王三郎又忙补充道:“此人便是花钱向我买刘家两位长辈性命的管事。”

    刘伯惊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大喊着:“谁买命?!你说清楚!”

    “敢做却不敢认吗?呸!”王三郎朝刘伯啐了一口,鄙夷道:“那白花花的银子,不是买命钱,又是什么?”

    “休得血口喷人!”刘伯急了,起身冲上前去,伸手就要拽王三郎的衣领。

    “退后退后,堂上动手,想吃鞭子吗?”衙役班头上前,一脚将刘伯踹回了原地。

    刘伯受了委屈,眼泪淌下来,蜷缩身子,抬着头,恨恨地瞪着王三郎。

    见两人闹完了,县令才开口道:“王三郎,我且问你,刘伯可亲口说过,他给你的钱是用作买命的?”

    王三郎跪在堂下,翻着眼睛想了半天道:“好似……没有。”

    刘伯向前一扑,几乎五体投地,对县令哭诉道:“小人绝无此心,日月可鉴啊!”

    县令板下脸来,又对王三郎道:“既然刘伯未曾说过向你买命,你为何要欺骗本官?”

    “没有没有!”王三郎也慌了,解释道:“他虽不曾明说,可那是因为……因为我们碰面之处,乃是在一家嘈杂的酒肆。

    他当然不能明说所给我的是买命钱,万一被有心人听见,告了官,事情岂不就败露了。”

    “如此,刘伯确实不曾亲口承认过他要雇你杀人。”县令道。

    “是。”

    “那么,是谁让你确信刘伯要找你买命的?”

    “翠翠!她跟我说的!”

    “翠翠怎么说的,你且一字一句细细道来。”

    “是是,”王三郎低头思索片刻,开口回话时颇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县令不满。

    他虽不怕死,却也不想如刘伯那般,当堂被皂吏殴打。

    “翠翠十分讨厌刘管家,只因他自己贪墨钱财不说,偏还每每对翠翠横加指责,说她勾引少主。

    大家都是贱民,左右不过捞些好处罢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谁也别碍着谁,岂不最好,偏这刘管家要让人不痛快。

    每每提及此事,翠翠都恨得牙痒。

    直到有一天,翠翠对我说她有了个一箭双雕的法子,不仅能让刘管家吐出贪墨的钱财,还可让我从中获利。

    我问她是什么办法,她说其实最想杀死刘家两位长辈的不是她,而是刘管家。

    刘管家日夜担忧家主查账,一旦贪墨之事被发现,重则吃官司,轻则灰头土脸地滚蛋。

    那样一把岁数,出了刘宅,可再找不到活计了,他一家老小坐吃山空,再加一个怀胎的外室,非得穷死不可。

    因此,若是刘管家知道有人肯替他杀死刘家两位长辈,必愿意出重金。

    我说帮翠翠杀人,不过是闲聊提了一嘴,谁会真去杀不相干的人?

    可有钱赚,就不一样了。

    一开始我其实不太相信,翠翠与刘伯势如水火,刘伯能信她?能信我?能乖乖掏钱?

    翠翠却让我放心,说她自有办法。

    没过几天,我正喝闷酒时,刘伯竟凑上前来,给我钱,还要我离翠翠远些。

    竟真有钱可赚!翠翠果然没有蒙我。

    不过我并未在意刘伯的警告,只当是他和翠翠一样,都在背后说着对方坏话。

    拿了钱,自然要替人办事,不久后,我驾车撞死了刘府主母。一切都很顺利。

    后来刘家主人也死了,我想再要一笔钱,刘伯却不肯给了,再加上事发,刘府好些人下了大狱,我就赶紧连夜逃走。”

    县令又对王三郎道:“你所说之话,可是要签字画押的。”

    “签就签。”王三郎满不在乎道。

    “不仅要签字画押,还要与翠翠对质。”

    “尽管来,将死之人不屑撒谎开脱。”

    “好,”县令又拍了一下惊堂木,道:“将翠翠押上堂来。”

    直到此刻,这个百转千回的案子似要露出真面目了,王三郎与刘伯的证词,从一开始的矛盾背驰,到理清其中缘由,开释疑点,令稀稀落落听审的人心中豁然开朗。

    旁听者交头接耳起来,期待着翠翠的说法。

    幕帘之后,吴关打了个哈欠,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叹道:“柳暗花明,就要水落石出了。”

    他又起身,伸了个拦腰。

    闫寸则是惋惜道:“此番咱们搭上新太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做这探案的营生,叫人好生不舍。”

    吴关落座,歪身,拿肩膀拱了闫寸一下,道:“我知道你最想去那刑部,或者大理寺,你可知道我想去哪儿?”

    闫寸没答话,只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我想去户部。”

    “文官衙门,倒适合你。”

    “不是为了那个,户部执掌天下户口井田之政令,凡户籍、徭役、赋税皆在户部有详细记载,要想找人,去户部总能事半功倍。”

    “你还真有仇家要寻啊?”闫寸道。

    “反正你也不信。”吴关耸耸肩,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道:“可我不过一介白身,对衙署的种种事项、门道一窍不通,不如将安兄举荐过去,一来安兄也可趁机升迁,二来他确是个好文吏,去了户部,能更好地施展才能,三来今后也可多给你我行些方便,一箭三雕,你看如何?”

    闫寸啧了一声,道:“旁的我不知道,只听见你心中那小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吴关哈哈笑着,道:“皇室夺权,太子新丧,几十不遇的事儿,赶上了当然要把握机会,你就说,我这算计有没有毛病。”

    “我知道了,待有机会,想办法举荐安兄便是,只不过……”闫寸又摸了摸吴关的脑门,试着体温,道:“你将我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可想过自己的去处?”

    “继续跟着你喽。”吴关耸肩道:“我本就是你的长随,无官职,年纪又轻,我猜太子只会让我继续跟在你身边历练。”

    “倒也是。”闫寸道:“谁能想到,卢家脏兮兮的小疯子,如今……”

    “如今也没好到哪儿去好吧,”吴关道:“这一身伤……对了,最近我可不想再干那出生入死之事了,咱们都养养伤吧。”

    “嗯。”

    布幔外,翠翠已被带上了堂。

    看到刘伯,两人脸上都有怒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你!”

    “是你!”

    有衙役上前,按住两人,不让他们胡来。

    县令一拍惊堂木,道:“婢女翠翠,本官且问你,刚才笔吏所读的记叙,即王三郎的口供,你可听清了?”

    “婢子听清了。”翠翠道。

    “你可有异议?”

    “没有,”翠翠摇头:“他所说句句属实。”

    “好,那你且说说,让刘伯去给王三郎钱,是否由你从中撺掇?”

    “是我,我对刘郎说,若是不让刘伯付出些代价,我心有不甘,再说,若让刘伯出了钱,日后东窗事发,便可将雇凶杀人之事一股脑儿推到刘伯身上。”

    “如此说来,你要雇凶杀人之事,小刘员外一清二楚?”

    “他一定知道。”翠翠道,“我虽未明说,但他对我要做的事一清二楚,他还担心王三郎没有动力,因此,让刘伯出钱的想法,他十分赞成。”

    “所以你们就给刘伯演了一出戏?”县令道。

    “是,既然他诋毁我,干脆就将他的诋毁坐实。

    他不是说我贪财吗?好啊,我不仅贪财,还在外勾三搭四呢,十足的坏。

    这些话自刘郎口中说出,他可太高兴了,终于抓住我的把柄了……”

    “小人冤枉!”刘伯大声呼道:“小人所做的一切,均是为少主打算,若真如这贱婢所说,我为何不去揭发她?”

    “那是因为你不敢违逆刘郎,你很清楚,终有一天刘郎是要当家的,你绝不能破坏他的信任。

    只要刘郎信你,而我已让你抓住了把柄,将来你还有得是机会发难。”

    “不是!不是!”刘伯急急地向县令解释:“我是被骗,我给他的钱,真的只是为了让他远离翠翠,您信我啊……我对少主忠心一片……”

    “忠心一片?哈……哈哈哈,太好笑了。”翠翠眼中泪光闪动,“我难道不是一片真心,你看看我,我落到什么田地了……哈哈哈……”

    县令连拍了几下惊堂木,翠翠仍是止不住的又哭又笑。

    直到衙役往她脸上甩了一巴掌,才终于安静下来。

    “带小刘员外上堂。”县令道。

    县令又问安固道:“刚才的种种要点,他们几人是如何相互利用,最终又如何促成了谋杀,你可都记清了?”

    安固搁下笔,道:“清清楚楚。”

    他看了一眼小刘员外来的方向,道:“就差这最后一环了。”

    安固与县令对视一眼,确定对方所想与自己所想一致,更坚定了心中想法。

    此刻刘伯,王三郎,翠翠均已被衙役拎起,站在公堂两侧,正中只跪着小刘员外一人。

    “你可知罪?”县令一拍惊堂木,大声呵道。

    小刘员外下意识地看向刘伯,刘伯低着头,不与他眼神交汇,他又看向翠翠,翠翠回之以冷眼,他只好试探地看向王三郎。

    王三郎也看着他,拿看戏的眼神,似乎在问:兄弟,黄泉路上一起走啊?

    小刘员外缩着脖子,伏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小民不知,不知……小民无罪……冤枉……冤枉啊……”

    县令大声呵道:“大胆狂徒,借刀杀人,害死生母,又向生父下手未遂,还敢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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