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孙贵胄不同,尉迟敬德的府邸十分朴实,甚至有几分简陋,还不及一些大商贾建造的庭院。

    看着他的府邸门楣,你很难想到此间主人竟拥有一处私矿。

    管家将两人引至小演武场旁的茶室。

    尉迟敬德平时在此习武,习武间隙在茶室休息,他很喜欢在此见武将朋友们。

    将两个文臣带到此处,怎么看都有种立威之意,两人不免忐忑。

    “尉迟将军稍后就到。”

    简单招呼一句,管家默默退出了茶室。

    两人本以为接下来将是无人问津的等待。

    却不是。

    有婢女前来布置矮几,又有婢女鱼贯而入,手中托着佳肴美酒。

    吴关不禁抓住一人问道:“这是何意?”

    婢女眼中带笑,款款答道:“管家竟未告诉小郎君?尉迟将军这是要款待二位啊。”

    “款待?为何?”

    婢女调换了两盘菜的位置,使得菜品摆放更加美观,并道:“婢子可不清楚,等下两位可以问问尉迟将军呀。”

    “他为何迟迟不肯现身?”吴关又问道。

    “原是要来招呼二位的,但临时有客,耽搁了,不过……听说尉迟将军已在送客了……”

    婢女被同伴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她自知说了太多话,吐吐舌头,又冲两人一笑,低头随着同伴出了门。

    吴关挑挑眉,抬头看着闫寸。

    “怎么?”闫寸道。

    “她说了两句话。”

    “呃……所以呢?”

    “偷偷瞟了你三回。”

    闫寸摸着自己的脸,一时没反应过来。

    吴关继续道:“很受欢迎嘛。”

    闫寸撇嘴,并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你能不能关心一下正事?”

    “等吧,尉迟将军不来揭晓谜底,我单方面关心,有什么用。”

    “所以你是在嫉妒我?”闫寸问得特别认真。

    吴关:“我……”

    “两位久等了——”

    一个略显粗犷的声音自屋外传来,两人瞬间绷直了后背。

    尉迟将军进屋,连声道:“快坐快坐,某招待不周。”

    他穿一件月白色棉袍,窄袖,几乎能透过薄薄的衣料看出其手臂上丘陵般的肌肉。显得十分利落。

    肌肉格外发达的缘故,他虽与闫寸个头相当,肩膀却比闫寸宽了约莫一掌。

    他足上随意踩着一双草鞋,露出脚趾,显得十分随意。

    这样一个人,实在很难让人觉得他是来兴师问罪的,闫寸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谨慎地一拱手,道了一句“尉迟将军”,算是见了礼。

    见两人不敢落座,尉迟恭自己先坐了下来,又招呼道:“两位一定费解某为何设宴,且先坐下,容我慢慢道来。”

    闫寸与吴关对视一眼,在尉迟恭两侧落座。

    “今次突厥深入唐境,前线节节溃退,太子烦忧,”尉迟恭道:“我是为了此事请两位的。”

    难道……他竟还不知道鄂县发生的变故?

    闫寸和吴关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困惑。

    “那个……”闫寸道:“可是我听闻,突厥来使已在路上,他们要来请和。”

    这是安固吃饭时告诉两人的。

    “不错,突厥确遣了来使,太子亦答应赠予其金银布帛粮食,以退其兵。”

    “那……我们?”吴关问道。

    “事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哦?”

    “以往突厥犯我边关,不过派出数万轻骑,劫掠一番,今次却是不同,突厥派出了二十万大军,稳扎稳打,占领我们的城池,奴役我们的百姓。”

    闫寸点头道:“有一个梁师都在吉利可汗身边出谋划策,确实不同。”

    “不错,梁师都此人阴险狡诈,数日前两位在京师附近剿灭的嵇胡残部,其首领刘仚成正是死在梁师都手下。

    他原本想利用嵇胡人,玩砸了,就去投奔了突厥。”

    “那这一次他如愿了。”闫寸道。

    父辈出身行伍的关系,闫寸对战事有着天然的兴趣,他耐心等待着尉迟恭的下文。

    “不错,”尉迟恭继续道:“从突厥此次战法,可以看出,吉利可汗深信梁师都,甚至,此战的大方针都采纳了梁师都的意见。这正是太子最担忧的。”

    尉迟恭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闫寸陪他饮了一杯。

    “梁师都向来以真命天子自居,誓要一统汉人江山,野心巨大。

    如今突厥大兵入境,占尽优势,梁师都岂肯为了蝇头小利退兵,只怕到时我们给他突厥粮草布帛金银,反倒成了梁师都攻打中原的助力,那可太……哎!太窝囊了!”

    尉迟恭宽厚的手掌一拍桌子,骂道:“那鸟人!他日战场相见,我必取其狗头!”

    “确是个难题,”吴关继续追问道:“所以,将军找我们来,是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尉迟恭一拍脑门,道:“忘了正事。”

    他指着吴关道:“我记得你,玄武门事发之日,你也在。”

    吴关客气道:“没成想能入将军的眼。”

    尉迟恭摆摆手,让他莫整这些虚的,“我记得那日你找来一人,将秦王易容成了太子。”

    “不错。”

    “我想借那位懂得易容的能人一用。”

    吴关困惑地眨了眨眼,“您是要……”

    “我已向太子禀明,此番向突厥送礼,由我亲自押运,介时我便有机会混入突厥军中。”

    “您是想……”

    “吉利可汗与梁师都,死其一便可解今日之围。”

    闫寸不禁动容,喝干一杯酒,起身一拜,“将军心怀家国,下官敬佩。”

    吴关却犹豫道:“可是,孤身深入突厥军中,必然凶险异常,将军……”

    尉迟恭打断了吴关,道:“我会尽量保证那位懂得易容之术的能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吴关连连摆手,道:“将军乃是国之栋梁,若有所折损,实乃唐之缺憾。”

    “栋梁……哈哈……”尉迟恭敞怀笑道:“我可看不上文官那些夸辞,只不过是……

    当年我新降,秦王手下诸将疑我,纷纷进言,要秦王杀我以绝后患。

    秦王非但没有杀我,还送我金银,说大丈夫以义气相期,我若是想走,他所赠之物便是我的盘缠,以表一时公事之情。

    如今他就要坐上皇位了,突厥狼崽子们却来捣乱,我定不让他们得逞,仅此而已。”

    这下,就连吴关都动容了。

    但他没有立即答应,他仍在做着思想斗争。

    “小友若有顾虑,不妨直说。”尉迟恭道。

    吴关张嘴刚欲说话,将他们领入此屋的管家悄悄进了门,他俯身在尉迟恭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

    尉迟恭已尽量压低声音,却还是让两人听出了他的惊诧。

    管家没答话,只是冲他点点头。

    显然,管家很清楚,他们此刻的耳语绝不能让外人听到。

    尉迟恭很快恢复了自然,他摆摆手,冲管家道:“你先下去吧。”

    “将军有事?”吴关试探地问道。

    “不打紧。”尉迟恭摆摆手。

    吴关收起狐疑,想要拾起刚才的话题时,尉迟恭又摆了摆手,改口道:“确有一件急事,抱歉得很,我怕得离席了……两位吃好喝好,千万别客气,我会让婢子为两位安排住处……”

    说这话,尉迟恭已起了身。

    “将军。”吴关却叫住了他:“可与鄂县有关?”

    尉迟恭一愣,“你说什么?”

    “让您离席烦忧的急事,是否与鄂县有关?与一座私矿有关?”

    尉迟恭沉下脸,道:“你怎知道?”

    闫寸起身,关闭了茶室的门窗。

    吴关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尉迟恭重新入席。

    “我们今刚从鄂县回来,在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尉迟将军的……闲话。

    您可让管家查一查,今日早些时候,我们刚到京城,便向您府上递了名刺求见。”

    “求见……为了你们听闻的闲话?”

    “不错,尉迟将军记得下官,下官就更记得尉迟将军了。同为太子效力,且下官仰慕尉迟将军神武,不想您被小人算计,想要提前给您报个信,也好早有准备。”

    “你费心了。”尉迟恭的兴致不高。

    从他的语气神态中,吴关感觉到了抗拒之意。

    虽然你们替我考虑——或许替我考虑了吧——可对我来说不过是事后诸葛罢了,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我实在无从感谢,而且,你们知道了鄂县的秘密,本身也让我非常困扰,请别烦我了。

    这是尉迟恭的心里话。

    吴关却很没眼色地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尉迟恭道:“小人陷害罢了,不足挂齿,我自会处理。”

    “我得向您承认一件事。”吴关道:“您要对付的小人——可能正是我。”

    闫寸始终挡在门口,没有回到席间。此刻他插话道:“还有我。”

    “你们?”

    “若您的消息足够灵,应该已知道了,此番与您作对的乃是褚遂良,褚令史。”

    “不错。”尉迟恭恍然道:“你们是一伙的。”

    “不,此事与褚令史无关,我们借用了他的名号,他什么都不知道。”

    “是你们?”尉迟恭的屁股终于不再如坐针毡,他坐稳了,问道:“你们为何与我作对?”

    “因为闹出了人命,恰被我们遇上,”吴关诚恳道:“我们知道鄂县的命案并不归大理寺管,更不归我们管,可是……就像您,一听说有战事,就想去前线杀敌,我们也一样,遇到命案,绝无法袖手旁观。

    待一路追查,发现有人采私矿,我们才知道那是您的产业。”

    尉迟恭怒道:“所以你们递上名帖,是想来要挟我?”

    “不,我们来与您分钱。”

    “你们胆子不小,我的银矿你们也敢惦记。”

    “您误会了,”吴关道:“将银矿关了吧,鄂县县令、衙役均已知道此事。

    私矿再采下去,就是给自己脖子上悬起利剑。”

    “利剑已要砍到我的脑袋了!”尉迟恭干脆抓起酒翁,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洒出的酒浸湿了他的衣服,“你很清楚,事情已闹开了。”

    “也不算闹开。”吴关道:“我离开鄂县前,对县令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别走漏消息,还给知道此事的人留了足够封住其口的银钱。”

    “你在帮我?”尉迟恭将信将疑。

    “您深受太子重用,我为何要与您作对?帮什么的,小人可不敢当,不过是尽量弥补过错而已。”吴关道。

    “如此说来,你将此事捂住了?”尉迟恭道。

    “可以这么说,事情虽已彻查,但若我们不给那县令通知,就不会有人见到此案的案宗。”

    “你确是个疯的。”尉迟恭道:“他们说你疯,我还不信。”

    谁这么爱在别人背后嚼舌根?这话吴关没问出来。

    他只是道:“我们确是来与您分钱的,却不要什么银矿,我打算在鄂县开设买卖,慢得话三五年,快得话一两年,恢复鄂县往日繁荣。

    介时赚了钱,我愿意分给您两成利,虽不能与采私矿的利益相提并论,但好在不用掉脑袋,且盈利稳定。”

    “这是何必,”尉迟恭道:“你我只需井水不犯河水,你做你的生意,我采我的矿……”

    “您可知道鄂县商家现在都是什么情况?

    进入鄂县的走商之人,十有八九被赌坊勾了魂儿,以至于邸店、食肆、院阁生意惨淡。

    若那赌坊老实经营,旁的商家自是无话可说,可赌坊偏偏设局,将走商之人引入高利贷中,还不上钱,最后只好去挖矿,这一下便是有去无回,不知多少人死在了矿洞内。”

    “你说这些……可是真的?”尉迟恭道。

    “您不知道?”

    “好,好。”尉迟恭又饮了数口酒,将酒翁放在地上时,他用了极大的力气,直将酒翁磕破了。

    酒水哗啦一下淌了出来,还好只剩下

    若那赌坊老实经营,旁的商家自是无话可说,可赌坊偏偏设局,将走商之人引入高利贷中,还不上钱,最后只好去挖矿,这一下便是有去无回,不知多少人死在了矿洞内。”

    “你说这些……可是真的?”尉迟恭道。

    “您不知道?”

    “好,好。”尉迟恭又饮了数口酒,将酒翁放在地上时,他用了极大的力气,直将酒翁磕破了。

    酒水哗啦一下淌了出来,还好只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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