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慕理垂眼看她,只见她面色木勒,波澜不惊,神色恍惚中,“看着”虚无的前方,注视着她神色间的每一丝变化,可发现从始至终,她如同一个冰块一般,沒有一丝一毫的神色变迁,

    “你与钟将军…..”

    “我们掉进了沼泽,他与那几将士,将我提出來,可自己却死的更早,”小白龙说这一句话,似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那般不管己身的冰冷,

    萧慕理凝眸看她,半晌后微微一叹:“你当初保他一月性命,他到头來,终是还了你,倒也死得其所,”

    “他不是死得其所,他是该死,”小白龙走开一步,不冷不热的声音带着对生死的极度寡淡,

    萧慕理察觉到她寡淡语气中的那一丝嘲讽,不解地看着她的,双眼的深度又拉深几分,

    “不仅他该死,那救我的几将士也该死,褚少娘该死,养易该死,我也该死,所有陪你玩这一场所谓的争霸天下的游戏的人皆是该死,世人都是些该死的人,你说,活地这般辛苦劳累,终究不过是虚无,还不一死,活下去有甚么用呢,”

    “你疯了么,伤势未愈,莫不是要做个疯子,”萧慕理对小白龙这无中生有的不善有些不舒服,

    “疯子,呵呵呵呵,”小白龙扬声大笑,音调起伏着自嘲:“秦淮王说的妙哉,我是个疯子,不折不扣彻彻底底的疯子,不仅我疯,我竟还带着这一群该死的人一起疯,可到头來,我这最该死的不死,他们却死了,如此这般,不都是些彻底的疯子么,”

    萧慕理斜眼看她,冷声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从一开始,我就疯了,明明深知你本性,却一再装痴作傻骗自己,搭上这么多人性命,可到头來,才发现被你玩弄地团团转,”

    小白龙捏紧拳头,白净的脸上扯起一抹不甚合适的诡异笑容:“萧慕理,你怎么如此厉害,”

    “本王问心无愧,如何玩弄你,”

    “问心无愧,哦……是了,那是你对别人,”小白龙似是听到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又是一阵大笑,忽然,她猛地收起笑容:“南陵郡中……药王谷里……鬼医郎君……湘西五鬼,”

    那十六个字被她以“四个字四个字”一字一句地咬牙念出來,萧慕理从容淡定的皮相之下,身子却是犹如天雷轰顶般剧烈颤抖,可他终究是淡定从容的秦淮王,如何会将这内心的震惊表现出來半分,

    可他能瞒得过别人,瞒不过那个与他相处近十年,与他朝夕相处的人,那个即使瞎了眼,一样能用心感知他的人,

    看她那一副似是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的痛苦模样,萧慕理心头第一次生出眸中末日降临的绝望与害怕,但他是谁,他是名震天下的南公子,是拥兵自重的秦淮王,是将來一统九州的人,绝不会让这一丝仅有的绝望与害怕出现在脸上,

    哪怕是一点,

    “你如何得知,”

    “别问我如何得知,问了,你兴许又将那人杀了,就如你杀了养易一般,”小白龙咬紧牙关,冷笑道:“听人说,你因养易射我一箭而将他杀了,我竟有些许感动,哈哈哈,可后來我想,应是养易桀骜不驯,你不甚喜欢,早想杀他了才是,可我……”

    “可我却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地去为你大梁国夺甚么《九州褚云图》,骗了一个可怜女人的感情,让她至死都信任我,害的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为救我这等愚昧之人丧身泥沼,又让司马狂吃了随时可能致他于死地的五石散,算计宇文护对他小弟的一番真心,又害死一个袁锦棠,”

    “我二十二年來未沾染的罪孽今日齐聚一身,到头來却被你玩弄鼓掌,竟连我最后一丝复明的希望都断绝了,”小白龙一气呵成,脑海中浮现地全是这些人的可能的脸,激动之余,只觉胸口一阵一阵疼痛來袭,蔓延全身,死死地按住胸口,

    萧慕理这才见小白龙一身新换的白衣再度盛开一朵鲜红的血花,知她伤口再度破裂,当即抱过她,冷声道:“你想死么,”

    “难道,你觉得我不该死么,”小白龙如受伤的野兽,一口紧紧咬在萧慕理白皙的手上,萧慕理疼痛之余,不得已丢开她,小白龙顺势摔在坚硬的木板上,

    听见她砸在地上的声音,萧慕理正要去扶起她,可一瞬之间,又顿住了,小白龙两手紧紧撑着地板,唇角始终扬起一丝怪异的弧度,吃力地爬起身來,任由着一肩长发拖地,

    她站起身來,萧慕理差些一喜,

    是的,他以为她那一双可爱的蓝眼睛又能看见了,因为她在看着自己,凝视着自己,注视着自己,她那一双眸子似是将自己望眼欲穿,就盯着自己,可看了半晌,他才发现这只不过是自己跌入了幻境之中,

    她未曾看的见,她也不说话,似是借用那一条莫名其妙的的视线,便将她所有的愤恨与不满诉诸其中了,又或是,方才在地板上的那一摔,已经将她所有的愤恨与不满摔出去了,

    她无话可说,

    似是说的太累,再不想说话,她只如行尸走肉般,转过身子,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看着她高挑的背影,从未发现这女人如此消瘦,消瘦的可怕,

    那背影似乎也是极其的陌生,这个背影似是沾染了红尘的一切风霜雪雨,陌生的不似是那潇洒随性性子天真的小白龙,而他,恍惚觉得这天更加寒冷不少了,

    忽然,她又驻足不前了,萧慕理紧紧盯着她荒凉的背影,似是随时会倒下去,见这瞎子在衣袖里胡乱摸索了一阵,然后朝地上投掷了甚么东西,

    顺眼瞟去,才见得是一方头颅大的金色锦盒,本來是被一块蓝色布帛包裹着的,只是此时这布帛上染满了鲜血,也破烂不堪,露出好几角,这锦盒在地上翻爬几圈,在安静的屋子里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

    终于,它悄悄地滚了最后一周,再难滚下去,终于安静不动了,

    她不说,他不问,他也知道那是甚么,

    “刚好一月,养易虽死,但我也知道……甚么叫君子一言,”小白龙恍如枯木的脸僵硬着,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毫无温度的话语來,说罢,又迈开步子,一步一步、举步维艰地往外面走去,

    屋子里又只剩了他一人,安静地可以听到他冰冷深沉的呼吸,

    她总喜欢这般离去,留下自己一人,视线渐次落在那锦盒上,起步走去,轻轻将这承载着数条生命的东西拾起,从容地打开盖子,只见里面静静地睡着二十多年已经发黄的九百八十七张地图,

    终究是拿到了,似乎应该开心的,可为何会这般沉重呢,

    次日,当侍女向秦淮王禀报,秦淮王妃夜里留下一句“要亲自将钟将军送回竟陵”便独自策马赶往长坂坡,

    秦淮王却是声色不动,独坐在屋子里小酌,良久后,才道:“随她去了,”

    是日,兰花瘦、唐虞领兵到达竟陵,会见秦淮王,陈霸先、王僧辨等留守汉阳,

    次日,风云将军仲奇、仲源二兄弟从扬州、丰州赶來竟陵,又过半日,端首将军朱广超赶往竟陵,薛典派來的使者也到竟陵,三大将皆入城见秦淮王,为钟传久发丧,

    又过一日,流星马飞报,郑柳然兵马在沼泽里捞出了钟传久的尸体,简易木棺已经在送往竟陵的路上,

    二月初三,送“龙鳞将军”钟传久木棺的队伍到达竟陵城外,

    此时寒风二月倒春,风毫不留情地深入骨髓,比之冬风更是摧残人身,兼之前些日子堆积的雪亦是在融化期,是以,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恰好是送这“龙鳞将军”往西天极乐之时,

    积雪还在一点点悄悄融化,在春光中渐次消融,寒风却吹地人疼地倒吸凉气,枯枝尚未发出嫩芽,但应该是一年开头的好时候,万物皆新,可天空中却飘着无数雪白的冥纸,竟陵城墙上亦是挂着白幡,在风中哗啦啦作响,

    秦淮王、兰花瘦、唐虞、仲奇仲源、朱广超、聂罗等人全数立在城门口,迎候着竟陵城外那白色的长蛇,

    郑柳然头戴白布,走在最前方,一脸肃杀,身后是抬着棺材的梁军,个个憔悴不堪,他的身旁,小白龙依旧是一身白衣,只是这白衣并非她素來的雪衫,而是真正地缟素丧服,

    她长发垂下,顶着白色三角斗篷,双手将钟传久灵位紧紧抱在怀里,垂着头,随大军往城里走來,似是生怕别人将这灵位夺走了般,

    秦淮王视线从始至终一直落在她身上,不曾移开,似是她在自己面前一般,自己有许多话想说,可说不出來,终究是欲言又止,

    当棺材被送到竟陵太守府邸后,众将士和城里敬仰龙鳞将军的百姓全数吊唁之后,秦淮王令人将钟传久和褚少娘一起,葬在竟陵城外五华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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