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在威楚城,城内的高家灯火通明,南宋流行不过几年的羊角灯笼、蜡烛在大理或许还是新奇、昂贵事物,但在高家已经是见怪不怪,甚至在临安城还没有完全流行开来时,高家则已经用上了新的蜡烛跟灯笼。

    大理国相高量成,如今最为喜欢的便是用那香皂洗手,每次握着那香皂,古稀之年的高量成,总有种仿佛抚摸着少女紧致光滑皮肤的感觉。

    不紧不慢的在丫鬟的侍奉下净手完毕,这才缓缓踱步到高家属于他的位置上,看着两个愁眉苦脸的儿子,笑了笑道:“不妨事儿、不妨事儿,宋使臣的意图与你们的意图一样,不过是他们占了上风而已。但说到底,终究是我大理的国事,到了大理,宋使无论如何都是。”

    “所有的尸体被生生烧了三天三夜,沙奴的半颗人头、斜罗的半截身子如今还挂在武龙衙署的门口……。”长子高寿贞愤愤不平道,显然心头咽不下这口被宋人全军覆没的窝囊气。

    “武龙终究是大宋朝的疆域,我大理能够暗中得其尊,也只是因为风俗相近,情理上与部族之间近了些罢了。不妨事儿,此事儿就暂且搁下吧,区区八百人,我高家还死的起。”高量成说话一直都是不紧不慢,就如同他做每一项事情一样,总是给人慢悠悠的感觉。

    “父亲,但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大宋使臣来我大理耀武扬威吧?如此一来,我高家颜面何存?这以后……。”高寿贞继续争取着高量成的立场。

    “若要成大事,岂可只在乎眼前之一时利弊。皇帝要禅位,其意看似厌倦皇权,但这又何尝不是逼着我,让我一同把相位交出来,做一个闲云野鹤?”高量成吐口气,继续道:“大理自立国以来,相位从未旁落他人之手,而今我退位让贤,交于你之手,虽段氏不可干涉,但宋使来此,也不得不防段氏与宋臣想要重掌相位的狼子野心。”

    “父亲……。”高寿贞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长幼有序,父亲若是禅位国相一位,那么必然是自己来继承掌大理国相了。

    “所以眼下你的当务之急,并非是跟宋使臣闹僵,而是应该想着如何拉拢他们,首先稳固过些时日的大理国相位,而后再图谋其他也不迟。避其锋芒,何必与大宋结怨?该是为善才对。”高量成看的很开,既然八百死士没能给宋使臣一个下马威,那么就不妨换一种方式,以拉拢结交来与宋使臣搞好关系,或者是离间段氏跟大宋的关系更为妥当一些。

    天下之事无非是利字当头,何况是如今只残余半壁江山的大宋朝廷,上国余威之外,能够真正对大理形成震慑的东西,高量成暂时还看不到到底有什么。

    一路上的史弥远,对于叶青跟韩侂胄则是厌恶到了极点,不过随着史弥远渐渐回过神来,对于两人的吓唬之词已经是能够做到了左耳进右耳出。

    但即便是如此,叶青煞有介事的跟他说的一种蛊毒,能够杀人于无形,甚至千里之外还能控制其是否毒发一事儿,却是一直萦绕在史弥远的心头,时不时的还会患得患失一番,那日在武龙吃的蛇羹,会不会被人下了蛊毒。

    韩侂胄同样不会放过调戏史弥远的机会,在叶青煞有其事的说完后,同样是一脸认真的对坐在马背上,脸颊直抽抽的史弥远说道:“那夜看史大人连番呕吐,也不知道是否已经把蛊毒给吐出来了。不过中蛊之后,出现呕吐之症状却也是在常理之中,也或许……。”

    “也或许本大人的肚子里,现在就有蛇蛊对不对?你以为我会相信你韩侂胄的……屁话!”史弥远嘴上表现的不在乎,但脸色则是越来越难看。

    这一次出使,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要让他难受的多,两百人的家将一夜之间只剩下了十余人,但五河军还是皇城司却是毫发无伤,这让他心里头极为郁闷,后悔当初没有听李横的建议,私自调拨皇城司禁卒来护他周全。

    当然,之所以他不用李横在皇城司的心腹,除了还有一丝丝的不信任李横外,便是不相信皇城司的禁卒这一路上会尽心尽力、拼了老命的保护他。

    总之在他看来,这些皇城司的禁卒,即便是能够信任,但也绝不如自己家中培养多年的家将来的让他放心,可他在在乎忠心的情况下,却是忽略了家将的战斗力,远远不如皇城司、五河军的事实。

    自讨苦吃的史弥远,如今再去抱怨、后悔也已经没用,眼下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眼前这两个,几日来一直拿他开刷的两人。

    “信与不信是一会事儿,中没有中蛇蛊又是另一回事儿。”另外一边的叶青,认真的打量着史弥远脸上的红肿,明知道是一路上骑马不小心被树枝抽中的,但还是认真道:“据说:中了阴蛇蛊的人,不出三十日必死。初则吐、泻,继则肚胀、减食、口腥、额热、面红;重的,脸上、耳、鼻、肚……有蛊行动翻转作声,史大人您可以大体对照一些,对了,您脸上的红肿是怎么回事儿?韩大人快看,好像面皮之下有异物在动,会不会是中蛊的表现……。”

    叶青一脸震惊,指着史弥远脸上的红肿,示意另外一边的韩侂胄快看。

    史弥远被叶青的话语吓了一跳,不由得以叶青的言语,对照着自己这几日的反应,紧张害怕的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脸上被树枝抽中的地方。

    “还真像啊,史大人,您有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韩侂胄上身在马鞍上尽力前倾,打量着已经吓得失去血色的史弥远那苍白惊惧的脸庞道。

    “这个时候中蛊已深,怕是想要解蛊都难了。史大人,您要不要先留下遗言……。”说到最后,叶青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笑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再次上当的史弥远面色一时之间,既是尴尬又是痛恨的看了一眼,在马背上笑得前俯后仰的叶青跟韩侂胄,于是率先策马往前行去。

    不过是半日的光景,威楚城已经远远在望,在这片多山多水的土地上,想要寻找一块儿如同中原地带开阔到一望无际的平原很难。

    山体环绕下的威楚城,城坚壁厚、石砖砌成的城墙如同叶青在金国时见到的无损长城一样,随着地势绵延起伏,如同一条长龙横亘在眼前。

    多少有些小气的厚重城门大开,两侧站满了大理国的兵士,而走路颤颤巍巍的高量成携其子与威楚府的官员,正站在城门口向远处张望着。

    四骑并作一排,中间的段智廉看着那巍峨的城墙,眼中多少有些羡慕嫉恨恨,比起大理城的城墙,龙首、龙尾两关的防御来,眼前的威楚城看起来则是更胜一筹。

    紧挨着段智廉的叶青,看着其脸上复杂的神色,不由笑道:“皇太孙怕是已经好久没有来过这威楚府了吧?”

    “让叶统领见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威楚府。”段智廉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笑,有些尴尬的说道。

    “那皇太孙进城后可得看仔细了,别错过了威楚城的好风景才是。”紧挨着史弥远外侧的韩侂胄,探头对段智廉说道。

    而史弥远此时则是显示出了不同于叶青跟韩侂胄眼光角度,没理会两人话语中对段智廉的打趣成分,倒是看了看不远处的城门跟城墙,又张望了张望两侧后,神色之间多少有些凝重道:“一路行来,城外看不见多少农户,即便是经过的几个农庄,有炊烟升起者寥寥无几,如此来看,这威楚城显然小不了,怕是里面也会住着农户吧?”

    “威楚城分内外两城,外城多乃是农户,轻易不会进入内城,也很难进入内城。即便是眼前这看起来巍峨绵延的城墙,其实其作用说是抵御外敌,倒不如说是为了防止城内的百姓逃出来而建,当然,建城的劳力就是被防止逃走的百姓,所以可以说,是威楚城一带的百姓,为自己建立了这个固若金汤的大牢。”叶青勒马,随着段智廉几人下马,而后一同向城门口处等候的高量成等人行去。

    身为大理国相,带着威楚城的大小官员倾巢而出来迎候皇太孙段智廉,这已经是让段智廉受宠若惊,所以此刻的他,又岂敢接受高量成的行礼?

    不等高量成行礼,段智廉便已经紧忙向前,双手扶住高量成颤巍巍的双臂:“高相免礼,智廉岂敢受高相相迎。”

    “您乃是皇太孙,我大理国的储君,受老夫之礼乃是理所当然,君臣之礼不得……。”高量成的目光一直看着段智廉,至于段智廉身后不远处的三名大宋使臣,他这个高相如今还兼顾不上。

    “高相折煞智廉了,当该是智廉向高相行礼才对。”段智廉再次套道。

    自从踏入威楚境内后,叶青三人明显能够感觉到段智廉变得畏首畏尾了一些,一切行事都是极为的小心翼翼,这让叶青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心想着若不是他们跟着过来,是不是段智廉便会绕道回大理,而非是经过威楚直入大理呢。

    等到高量成跟段智廉假惺惺的寒暄完毕后,段智廉神态举止之间,就如同见了猫的老鼠一样,时时刻刻的夹着自己的尾巴做人。

    “三位上国使臣果然是青年才俊、气宇轩昂啊,老夫高量成见过三位上国使臣。”高量成态度和蔼、神情谦虚,若不是知道其乃是大理国国相的话,反倒是会误认为是那个年近古稀的大宋员外。

    不单单是高量成的言谈举止,像极了大宋的儒家文士,就连威楚城的建城格局,都多少能够感受到一丝丝大宋文化对其的影响。

    大宋虽然在军事上一直是一个软蛋,但这个软蛋的根由,总归还是在朝廷跟皇室的身上,至于民间百姓等阶层,那就是另外一回儿事了。

    但其经济的影响力跟规模,比起军事上的软弱来,则是在周边要硬气的太多太多了。

    小到一件男女佩戴的饰物,大到城池、房屋建筑等等,在威楚城,或者是整个大理,依然能够很清晰的感受到,宋廷的经济与文化对这里的巨大影响力。

    这也是让叶青等人多多少少的有着一丝发自内心的亲近感,跟着高量成等一众大理官员往城内行去,外城的原始与生机还是有些出乎了叶青等人的意料。

    比起外城那生机勃勃、淡然宁静的原始来,映入眼帘的内城,便像是仿佛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五彩缤纷、鲜活多姿的世界一样,耳边瞬间隐隐传来了远处热闹的叫卖声与嘈杂声,其房屋建筑、商铺林立的景象,才让人感受到了所谓的城市的样子。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洗刷一新,裸露着青石特有的自然颜色,因为大宋使臣与皇太孙段智廉的到来,整条街已经被封禁,但其他街道传来的嘈杂热闹声,依然是不绝于耳。

    在叶青眼里,高量成所带他们行走的这一条路线,跟后世政府的形象工程则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主要的职责,显然便是展示给外人看的,让人能够看到一个热闹、喧嚣、繁华盛世一般的威楚城。

    而至于城中那些杂乱不堪、脏乱差的地方,也被他们很自然的避了过去,城中的乞丐等等,也都被赶出了这一片区域。

    跟随在高量成等人的身后,并没有前往威楚府的府衙,也或许威楚府的府衙,便就是高家这占地极广的宅院。

    看着那同样是朱红色的大门,就连偏门都足以顶得上大户人家正门那么宽大的大门,再看看那绿油油的参天大树从宅院中冒出头来,就是见惯了南宋繁华的叶青等人,也不得不惊讶着大理国相这近乎于完美到极致的宅子。

    “史大人,这国相的宅子……虽然看起来不错,但是比起魏国公的宅院,好像还是差了些火候啊。”韩侂胄低声对史弥远说道。

    “你什么意思你?韩大人,这样的玩笑开不得。”史弥远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就差蹦起来的警告道。

    “史大人想多了不是?韩大人只是单单指宅院,并无其他意思,并非是另有所指并非是另有所指。”叶青混淆着韩侂胄话语的意思道。

    总之管他韩侂胄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经自己这么一解释,韩侂胄所说的话,到底有没有含沙射影魏国公史浩,在大宋如同大理高量成一般无二的意思,那就是他们自己的理解了,自己可是好心帮着韩侂胄解释不是?

    不过这样挑拨离间的话语,三人这一路上也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交锋了,所以叶青的话语换来的,不光是史弥远的一声冷哼,自然还有韩侂胄对他随时挖坑埋人的不满。

    不论是五河军的兵卒,还是皇城司的兵卒,基本上全部都被留在了外城驻扎,而能够进入内城的,加上他们三个使臣,总共还不到一百人。

    高量成显然是早就预料到了段智廉会在回大理的时候经过威楚,所以整个府邸……或许应该称之为整座高城了。

    比起从外面能够窥到的冰山一角,当他们随着进入这座高城后,都不得不张大了嘴巴,哪怕是叶青三人这样的算是见过世面的大宋使臣,面对占地如此之广的高府,也是有些难以置信。

    “这特么的简直……简直比临安皇宫还要大吧?”跟随着一众人继续往里走,叶青不自觉的爆着粗话道。

    韩侂胄显然也是没有料到,大理国相的府邸竟然如此之大,如同叶青一样,凭借着鹤立鸡群的身高,打量着眼睛能够看到的地方,喃喃道:“临安的皇宫比不得,或许……北地艮岳才能与之媲美。”

    两人的说话落在史弥远的耳朵里,这下轮到史弥远打趣韩侂胄道:“据说韩大人当初还率五河军驻守淮南东路时,在楚州的宅院就比临安皇宫还要大,不知道可有此事儿?”

    “楚州、威楚?竟然还有些像啊。”叶青再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挑拨道。

    毕竟,比起两人的家世背景来,他可谓是一穷二白,如今依然还是住在通汇坊的小宅子里,至于那座建筑艺术上,可以媲美这座高量成的府邸的宅子,那可是赵构当初赐的,任谁也不能说一句不是来。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攻讦着彼此,随着在如同平日里上朝的宫殿内坐下不久,大宋使臣之首的史弥远则是被留了下来,而叶青、韩侂胄二人,则是被高量成的两个儿子:高寿贞、高寿昌带到了他们休息的地方。

    心知肚明的两人从大殿的门口分开时,不约而同的回望了彼此一眼,微微的点点头后,这才跟着高家两子,向相反的方向行去。

    从靠近威楚城的时候,看着毫不设防,甚至是大开城门迎接他们的高量成等情形,不论是叶青还是韩侂胄,或者是史弥远,其实心里已经很清楚了,武龙发生的冲突,高家被歼灭的八百人,就如同没有发生一样,被高家“大度”的揭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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