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谨平生顶恨的一件事,是他妈生他时挑选的日子。

    小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等到八十年代国门洞开,洋节日逐渐在中国登陆,他的出生日期就猛地变得尴尬起来,最近几年更是变本加厉地让他郁闷。他喜欢热闹,可是他生日那天,却往往落得孤家寡人冷清度过。

    朋友们其实也很无奈,因为那个日子太过敏感,家有妻小的,如果那晚在外流连不归,会有极大的可能引发家庭地震;依旧逍遥单身的,那天则恨不得像孙猴子一样能分身百八十个,好去应付不同的红颜知己,至于朋友的需要,鉴于重色轻友一向是男人的天性,即使兄弟如手足,也只能往后排了。

    因为那天就是著名的圣瓦伦廷情人节,二月十四日,一个充满玫瑰、巧克力和甜蜜浪漫的日子。

    中国老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古人总爱强调三十而立,好像跨过三十岁,这辈子就走完了一半。一向无忧无虑的严谨,自过完三十岁生日,每年在这个坎上难免会有一点小小的伤感,对着夕阳以四十五度的方向,感慨几声人生如梦啊时光如电。

    他难得思考一下人生,远在欧洲的发小儿程睿敏,便隔着千万里遥远的路程在电话里替他续下去:“对,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及时行乐,则老大徒伤悲也。”

    严谨一直无法适应发小儿这种文绉绉酸溜溜的表达方式,但对这句话,却凭着本能立刻引为知己,果真撂下电话出门及时行乐去也。

    不过今年的生日,朋友们都比较给面子,有人拍着胸脯主动要求给他贺寿。严谨记得很清楚,二月十四日那天天气晴朗,阳光透亮,头顶的天空更是近年少有的蔚蓝,路旁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勾画出冬天特有的写意。鸽群拖着清亮的鸽哨尾音,从青瓦白墙上空掠过,令人仿佛回到少年时的北京城。

    他开着车在二环内狭窄的街道边慢慢溜着,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觉的惆怅。

    街道上不时有少男少女捧着玫瑰花匆匆路过,空气中洋溢的甜蜜和满足,是专属青春期的单纯快乐。而他的情人节礼物早在昨天已经派送完毕,有名表,有珠宝,有名牌手包,就是没有玫瑰。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浪漫情人,因为他认为在情人节送出的玫瑰和巧克力,就像在情人节谈起的感情,都和浪漫无关,只是肤浅无聊的跟风而已。

    话说回来,一束玫瑰就能打发掉的女人,这个城市还有吗?也许还有,不过这些年他从来没有遇到过。

    晚上九点,严谨在家陪着父母吃完长寿面,便驱车赶往本市cbd地区的一所著名会所。等他赶到会所时,平日常见的狐朋狗友已经来得十分齐全,满桌就差他一个寿星了。

    严谨并不怎么喜欢这家会所,总觉得装饰过于奢靡矫情,尤其是吧台上方那些号称充满东方神秘情调的吊灯,简直就是用来蒙事儿的。但是这回主动张罗着给他庆生的朋友许志群,却十分喜欢这个明星频繁出没的地方。

    许志群,严谨小时候的邻居和高中同学,因为从小到大体重一直超标,所以人送外号“胖子”,被从幼儿园一直叫到现在。严谨与他认识将近二十年,冲着他这份情意,再挑剔地方就实在过分了。

    但那天晚上的气氛着实有些古怪,每个人的笑容都带着点儿诡异和兴奋,像在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严谨察觉出几分不妥,但是几杯酒下肚,他就放松了警惕,加上哥们儿带来的几个姑娘既漂亮又懂事,嘴也挺甜,左一声“严哥”右一声“谨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那点儿不安被完全抛到九霄云外,放杯纵饮,最后众望所归地醉至不省人事。

    等他从一片混沌的记忆碎片中睁开眼睛,眼前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耳边有流水的声音哗啦啦响个不停。嘴里像塞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焦渴,头疼。他在黑暗里睁大眼睛,过了很久才渐渐适应,眼前出现模模糊糊的轮廓。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靠近窗户处放着张书桌,再往里是座低柜,上面摆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像是台电视机。摸摸身下,轻软的枕头和床单,一张大得似乎无边无涯的大床,摸摸自己,光溜溜地未着寸缕……

    严谨霍地坐起身,像被搅拌机摧残过的大脑回路忽然恢复正常。刚才不是还在会所吃饭吗?怎么转眼就睡在一家酒店的床上?

    口渴得厉害,这严重妨碍到他的思索,摸索着打开床头灯,眼前的一切现了原形,典型的酒店标准间。地毯上扔着一件酒店提供的浴衣,胸口处绣着酒店的标志和店名。

    这里是建国门外的一家五星级饭店。而那哗哗的流水声,则是从卫生间传出来的,像有人在里面洗澡。

    床头柜上放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也放着他的烟盒、打火机、手机和钱包。

    桌上还有一个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上午九点二十。

    他竟在这里整整睡了一夜!

    严谨还发现,身旁的床垫凹下去一块,毯子卷在一边,分明是另一个人睡过的痕迹。这是什么情况?

    喝几口水,再点根烟叼在嘴上,严谨已经把自己的现状基本理出了头绪。看来是他在饭桌上喝高了,哥儿几个为他开了房间,也就手留下个姑娘服侍,而他或许趁着酒意就把人家姑娘顺便给办了。

    这事儿可能有点儿麻烦,可也不算特别棘手。严谨抓抓头发。待会儿带女孩儿去吃顿早餐,再塞给她几千块钱,或者买个礼物哄一哄,这一页就算揭过去了,谁也不会当作了不得的大事。因为肯跟着他们这帮人混的女孩子,绝不会有三贞九烈的死心眼儿。

    严谨顿时放松下来,拥着被子靠在床头,好整以暇地吐了几个烟圈,等着卫生间里的人现身。同时在心里猜测着,到底是昨晚哪一个女孩儿?是那个麻辣火暴的东北妞儿?还是那个白净甜美的所谓大学女生?

    他觉得这个游戏挺好玩的,于是咧开嘴,怀着期待福利彩票开奖时的那种热情,美滋滋地等待卫生间里的谜底揭晓。

    五分钟后水声停了,然后门开了,一个人裹着浴袍伴着蒸汽走出卫生间。

    严谨手里的半截烟掉了。

    同时落地的,还有他的下巴。

    那人站在床前说了句:“哥,您醒了?”

    严谨目瞪口呆地愣了半分钟,突然从床上跳起来,直扑到窗前的沙发上,动作迅捷伶俐,令人不自觉联想到非洲草原上的猎豹。沙发上摊着他的内衣和外套,已经洗熨得整整齐齐,挂着酒店的洗衣服务单。

    严谨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扯开那些塑料袋和单据,先手忙脚乱套上裤子,慌乱间差点踩进一条裤腿栽个跟头。

    那人想走过来帮忙,被严谨一声断喝:“停!你他妈给我站那儿,别动!”

    那人就听话地站住,垂下手臂贴在身侧,真的一动不敢动。

    提上裤子,严谨的心跳安稳了一些,一边往身上套衬衣,一边点着昨晚做东人的名字大骂:“许志群,许胖子,我x你大爷……我……我x你八辈儿祖宗!”

    抓过大衣和围巾,将床头柜上的手机等物胡乱扫进大衣口袋,他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门外正站着一个白衣黑裤的服务生,手里端着盛满食物的托盘,差点儿和他撞个满怀。

    严谨在这家酒店出入的次数比较多,很多服务生都认得他。那年轻男孩被他吓了一跳,吃惊地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叫了一声“严先生”,然后问他:“您不吃早餐了吗?”

    严谨头也不回地朝着电梯走过去,甩下恶狠狠的一句:“吃个屁!”

    服务生眨巴眨巴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又伸头看看大门敞开的客房,只看到一室凌乱,并没有看到人,便在门上敲了敲,抑扬顿挫地发问:“rooservice,您的早餐,请问……”

    房间内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放在门外吧。”

    服务生便依言将托盘放在门外的地毯上,再轻轻替客人关上房门。转过脸来他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又皱起眉头笑了笑,忍不住朝客梯方向望一下。

    严谨滞留在电梯厅处,一边扣着衬衣纽扣,一边焦躁地不停按着电梯下行钮。此刻正是酒店内的客流高峰期,下行的电梯迟迟不至,慢得简直让他绝望。

    终于听到“叮咚”一响,左边的电梯门缓缓滑开,他像逃离绝境一样,一头撞进去。电梯里已有乘客,严谨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电梯外有人气喘吁吁追上来,伸手挡住正在合起的电梯门:“哥,哥,您等等……”

    严谨忽然反应过来,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虽然整件事让他糟心,恨不能一脚踢死始作俑者。可是一码归一码,道上的规矩他不能破坏。

    严谨挡在电梯口,以宽阔的肩膀和后背遮挡着身后的视线,从钱包里抽出一沓现金,数也没数就拍在那人手里,“拿好了,闭紧嘴,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不是,您的皮带……”怯生生递上一条皮带。

    严谨什么也没说,一把抽过来,迫不及待按下关门键。

    “哥……还有……”

    “滚!”严谨相当不耐烦,这个“滚”字中气十足,简直是声咆哮。

    那人神色愕然地收回手臂,电梯门无声无息徐徐合上,把一张年轻而秀气的面孔迅速挡在关闭的电梯门后。

    严谨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这才留意到电梯里的其他乘客。两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正挤在电梯的角落里,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显然被他刚才那声大吼吓着了。

    俩女孩一高一矮,穿着很时尚,但眉眼中都带着良家妇女的端庄范儿。此刻她们的眼神很奇怪,那是充满猎奇的目光,像在看动物园里的大猩猩,不过因为彼此之间并没有隔着笼子,所以难免又带着惊吓。

    一旦见到顺眼的异性,严谨的男性意识便从方才遭遇的打击中迅速苏醒了。为弥补失态,他捋捋头发整整衣领,朝两个女孩笑了笑,很绅士地道歉:“对不起啊,吓着你们了吧?”

    两个女孩中较矮的那个,明显愣了一下,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前一刻还面目狰狞的男人,于是把求援的目光投向身边的高个女伴。那高个女孩镇静得多,偷偷握紧女伴的手,咧咧嘴回应一句:“我们也是被吓大的,您接着来,没关系。”

    严谨觉得这女孩挺有意思,虽然自己此刻衣衫不整万般狼狈,还是忘不了上下打量她几眼,眼神霎时就亮了亮。

    他咳嗽一声站直身体,根据两个人肩膀的上下差距,很快估计出女孩的身高。

    严谨平日总说,最理想的女伴身高,就是她的头顶能位于自己的鼻子附近,也就是两人相差十二厘米左右,那样的海拔差距,令拥抱接吻都十分舒服和方便。他自己有一米**,眼前这姑娘的目测高度,恰好在一米七四至一米七六之间,而且她没有北方女孩人高马大的地域特征,骨肉匀停,正是他喜欢的类型。可惜还没有顾上研究一下对方的长相,电梯就到了一楼大堂。严谨只好侧过身,让两位女士先行,于是他只剩下目送人家背影的机会。

    女孩的背影也很好看,双肩薄而平直,臀部挺翘结实,一件u形领的羊毛连身短裙,上面露着一大片肌理细腻的后背,下面露出两条修长的美腿。一头栗色的长发纷披在肩头,灯光下显得异常丰厚润泽。

    严谨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美!

    那女孩正和女伴头碰头低声说笑,冷不防回过头,冲他笑了笑。严谨心里一咯噔,方才的热情顷刻熄灭一半。女孩五官长得不错,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肤色十分白净,可是那张嘴,不笑的时候还好,笑起来宽度实在忒过了点儿。

    他也礼貌地笑笑,然后不无遗憾地收回目光,心思立刻回到现实世界。想起昨晚饭局上众人不怀好意的笑容,他这会儿才明白,自己这是让人给合伙算计了。

    严谨,当年赫赫有名的“镇京西”,曾经打遍西城无敌手,如今虽已不做大哥很多年,但余威尚在,如今居然让个男人给睡了!还是个两眼水汪汪一脸祸水样的小白脸儿。这叫什么破事儿,传出去他的脸该往哪儿搁?

    严谨咬牙切齿地取出手机,打算先问问自己的车停在哪里,再去找许志群算账。哪料通话还未接通,他自己的手机铃声就先响起来,一个阴阳怪气的男声令人侧目:“启奏皇上,有一刁民求见,是接听还是斩了,您说了算……”

    大堂的沙发上站起一个人,拼命冲他招手:“严子,这边,看这边嘿……”

    放眼望过去,昨晚上几个闹得最凶的人,此刻一个不缺,都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上,正集体笑嘻嘻地望着他。

    严谨立刻感觉血往脑门上冲,啪地扣上手机就要过去,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先生……”

    严谨一回头,就见那身材诱人的大嘴女孩离开女伴,朝着他笔直走了过来。

    他一向奉行女士优先的原则,尤其是漂亮的女士,马上停下脚步,朝她笑了笑。女孩走近,却目光闪烁,并不肯看他,眼睛望着旁边的柱子,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开了。”

    “**?嗯?”严谨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儿从对方身上飘过来,难免心猿意马,回答得心不在焉,“这儿没**,只有建国门。”

    女孩翻翻眼睛,嘴唇闭紧绷直了,脸上浮上一点儿烦恼的神情,仿佛不知如何是好。

    严谨瞟着她波涛起伏的胸口,暗自叹息:唉,这哪哪都好,可惜,就是嘴太大了,嘴太大了呀!

    那女孩回头瞅瞅同伴,黑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便凑近一点儿用更低的声音道:“那个……北京区号您明白吗?”

    “我拨市话,不打长途……你……你要用电话吗?”严谨被彻底搞糊涂了,索性把手机递过去。

    女孩皱起眉头似乎想瞪他一眼,却是一脸憋不住的笑意,最后一跺脚,转身跑了。

    望着她的背影,严谨摇摇头,心想这丫头该不是磕了***,以为在表演地下党接头呢吧?还北京区号?不就是个010吗?

    等等,010?010?严谨突然明白过来,下意识地用大衣挡在身前。不管他的脸皮平时有多厚,这会儿也**辣地有了感觉。

    女孩明明是在委婉地提醒他,前门的拉链没有拉上!

    除了高中时在心仪的女生面前把篮球投进自家篮筐这档不便对人言的郁闷往事,多少年了,他就没有在异性面前这么丢人过。

    尤其还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异性。

    严谨很生气。

    非常生气。

    他一生气后果就会非常严重。昨晚参与恶作剧的人,无一例外被他暴捶了一顿,并被逼着发下毒誓:此事绝不外传,谁敢外泄一个字,谁就得靠伟哥度过后半生。

    主使者许志群更是被他揍得抱头鼠窜,嘴里却还在嚷嚷:“严子,你小子甭没良心,kk在这行里算得上顶尖儿的,多少人眼巴巴瞅着就是上不了手,我可是专门找给你尝鲜的……”

    严谨专业级别的敏捷身手,胖胖的许志群哪里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摁住了狠踹几脚,“x你大爷!谁他妈告诉你老子是只兔子?”

    严谨猜得没错,晚上和他同睡一张床的,果然是个neyboy,某家酒吧的男公关,花名kk。一想起那小子水汪汪的一双桃花眼,他就觉得浑身难受,黏糊糊的像糊满了鼻涕一样恶心。

    许志群挣扎着从沙发一直滚到地毯上,他人本来就胖,此刻捧着胖肚子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如今就流行这个,玩小男孩儿,时髦,谁管你兔子不兔子的?再说了,是不是……兔……兔子,你说了不算,出去打听打听,北京城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你好……哈……哈哈……好这口……”

    严谨一把将他拎了起来,手势纯熟地锁住他的咽喉:“说什么呢?再说一遍,老子立马废了你!”

    许志群立时呼吸困难,脸憋得通红,开始拼命咳嗽。

    眼看闹得过了,一个朋友赶紧上前抱住严谨:“严子,手下留情啊!你这前特种兵的身手,胖子哪儿是你的个儿呀?大家伙儿只是跟你开玩笑,昨晚也没发生什么事是不是?”

    “你滚开!”严谨利索地拿肘拳撞开他,依旧捏着许志群的脖子。

    其实他手下一直悠着劲,因为许志群还能一边咳嗽一边故意刺激他:“你怎么不回家去说服你们老太太?她不也相信这个?天天愁得什么似的……”

    一句话点到严谨的痛处,他扔下许志群,难得叹口气。

    关于严谨的性取向问题,坊间谣言四起,他早已百口莫辩。但谣言到底起于何时,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起源却很清楚。

    一切都因为他名下的一家餐馆。

    那是一家**海鲜的餐馆,有个奇怪的名字,叫作“三分之一”,位于天津塘沽岸边一艘报废的邮轮上,外表看上去并不起眼,里面却装修得精美而时尚。对外号称每一盘上桌的海鲜,皆不会离水四个小时,靠这个口碑口口相传,生意居然好得出奇。

    每年的鱼汛期,不少北京人专门驱车百多公里赶到塘沽捧场,一是为了品尝当季新鲜的渤海海鲜,二则纯粹是为了猎奇。因为“三分之一”里面,从厨师到服务生,清一色都是男性。尤其是店面上走动的服务生,都是干净养眼的年轻男孩。对男客来说,他们是一道奇异的风景,对女客,他们就变成一杯开胃的餐前酒。

    这本来是个开店的噱头,只是为了吸引客人,照严谨的说法,“土包子才靠女人露大腿吸引顾客呢!你瞧见哪家高级会所里有女招待”。可是这点儿噱头被人添油加醋地八卦来八卦去,再加上严谨对女色向来坚持宁缺毋滥的原则,又至今未婚,难怪关于他的某些猜测,会越传越离谱。

    严谨本人倒是压根儿不在乎。因他自小就明白一件事,人这辈子是活给自个儿的,自个儿感觉好就齐活儿,至于别人说什么,全当作放屁。但是谣言过于汹涌之后,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无聊的人,将几句闲话漏到严谨母亲的耳朵里,老太太登时就犯了高血压。严家三代单传这一点暂且不谈,老太太尤其想不通的是,她把严谨从一半米多长的小东西养成今天膀阔腰圆一壮汉,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他怎么能如此让她失望?

    当年严谨是龙凤胎中较弱的一个,又因为早产,生下来就发育不良,三岁之前病不离身。严谨父亲那时还驻扎在外地,她三更半夜一个人抱着严谨不知道跑了多少回医院。好容易养得壮实了,个子也比同龄孩子蹿高了一大截,大概是为了弥补幼时体弱寂寞的亏空,严谨开始淘气得离谱,成了附近的孩子头儿。严谨妈的记忆里,都数不清有多少回带着闯了祸的严谨,亲自登门去给其他孩子的家长道歉。

    到了高中,就更不让人省心。不服老师管教、逃学、打架,屡次被学校传唤家长,最后发展成聚众斗殴,逼得一向标榜清廉端方的严老爷子,不得不动用权力为儿子开了一回后门,高中一毕业就把他送到部队大熔炉里去接受无产阶级改造。

    五年后转业回来,以为他能修身养性老实几年,可严谨又弄了个什么商贸公司,和俄罗斯、乌克兰等东欧国家做边贸生意,倒买倒卖,在严谨妈的印象里,好像除了毒品和军火,就没有他没倒过的东西,唬得老太太天天吊着一口气堵在心口。严谨折腾几年,左手进右手出,钱没落下多少,只见严谨妈的血压噌噌往上升。这两年眼看着年纪大了,多少懂点儿事了,又因为东欧的边贸生意逐渐式微,严谨关了他的边贸公司,正经盘下几家餐厅经营。严谨妈才刚说松口气,没想到他又闹出这么一回对不起祖宗的幺蛾子事,她这回是彻底伤心了。

    老太太一伤心血压就升高,血压一升高就住了院。

    五岁的外甥乐乐打电话给严谨,奶声奶气地抱怨:“舅舅,你把姥姥气病了,乐乐没人陪着玩了。”

    乐乐的妈妈,就是严谨的双胞胎妹妹严慎,也在电话里幸灾乐祸:“哥,你回来要当心啊,当心咱家老头儿拿鸡毛掸子抽你。”

    即使有家暴的威胁,严谨还是赶紧飞车回去尽孝。看他妈病恹恹的样子,心里好不落忍。可是跟她解释吧,老太太还挺固执,说什么都不肯相信,就坚持一条:“你要是真的没病,就把饭店里那帮男孩子都给换了,都换成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再娶个媳妇给我生一胖孙子,我就什么病都没了。”

    严谨没辙了。他既不能跟自己的生意过不去,也不能眼看着他妈生气。只好采取鸵鸟政策,动辄派人给二老送回去一堆高级进口补品,却轻易再不肯回家。

    钱,他有的是,谁让他高兴他就花在谁身上,出名的豪爽大方。可是婚姻这回事,他不想因为要给别人交代就把自己委屈了,父母也不行。对女人的态度,严谨一向深具平常心,合则聚不合则分,没有责任,没有负担,没有期望,更没有失望。这样的状态,他觉得,挺好!

    不过回忆起这些事,就算严谨不在乎,它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所以生日晚上的这个玩笑,特别地让他不痛快。最不痛快的,是让他在那个漂亮的大嘴女孩跟前出了那么大一个丑。

    严谨不痛快了,就会有人更不痛快。

    许志群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招惹到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幸亏那个晚上严谨喝得烂醉,除了在酒店吐得一塌糊涂,糟蹋掉酒店几张雪白的床单,并没剩下做其他事的力气。严谨这才能勉强放过他。作为补偿严谨心灵伤害的交换条件,许志群不得不屈服在暴力威胁的淫威之下,勉强接受一项任务,替严谨去打听大嘴女孩的底细。

    严谨向来喜欢高挑的长腿女孩,早就不是什么秘密。那女孩的两条长腿和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就算嘴大了点儿,他也不打算计较了。

    而他对高个儿长腿这种执着的审美观,来自实践中的惨痛教训。

    那还是他在部队的时候,偷偷喜欢上团卫生队的一个小护士。那护士只有一米五六高,却生得恬静秀美,不知道是多少人觊觎的对象。

    严谨那年还不满二十,已经长足了个头。和今天相比身板还略显单薄,但那宽肩长腿,仿佛就是为军装制服而生的。虽然皮肤黑了点儿,可是胜在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脱下脏兮兮的训练服,换上枕头下压得平平整整的常服,看上去颇为一表人才。

    由于两人的身高太过悬殊,班里的战友给护士起了个外号,叫“热水瓶”,意即两人走在一起,那情景真好比严谨随身拎着个热水瓶。

    每回他找个理由往卫生队跑,战友们都会打趣:“又要打热水去啦?”

    这么变着法儿进出几趟卫生队,眉来眼去几回,不知怎么一回事,那护士竟真的和他对上了眼,于是两人约好了同时请假外出约会。

    严谨吃完中饭出门,傍晚时垂头丧气地回来销假。战友们纷纷围过来打探他的战果。

    才十九岁的严谨拄着腰,愁眉不展地回答:“累,累得腰疼。”

    一帮战友惊得大眼瞪小眼,几乎要把他立刻奉为偶像。要知道,他不过出去几个小时,就能彻底搞定团里最美最骄傲的女兵,而且居然搞到“腰疼”!这是什么样的速度和能耐?

    幸亏严谨接着说下去:“妈的,每次老子想亲她,都得先把她抱起来,累死我了!”

    后来这事不幸传到指导员的耳朵里,于是严谨刚刚萌动的第一次正经八百的恋爱,便以绕操场跑三十圈以及两百个俯卧撑的代价,悲惨地宣告结束。

    实践证明,娇小玲珑、善解人意的南方姑娘,的确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并不适合他。

    许志群没听说过这段青春往事,可是对严谨的喜好却清清楚楚,而且知道严谨女朋友虽换得走马灯一样,却从不脚踩几只船。按严谨的话说,时刻保持一对一的纯洁性,这叫节操。此刻他刚和上个女友分手,正处空窗期,大嘴姑娘出现得恰是时候。

    许志群在校修的是情报学,毕业后就进了公安局。严谨这任务倒正和他专业对口。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反正三天后,关于女孩的信息便从严谨办公室的传真机里冒出来。

    那张a4的传真纸上写着:

    姓名:季晓鸥

    年龄:二十七岁

    职业:美容店店主

    店名:似水流年

    地址:朝阳区xx大街xx号

    严谨有点儿意外,他还以为那女孩是个模特呢,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竟是开美容店的老板娘。他拿着那张纸,想啊想啊,想起那姑娘两条长长的美腿与光光的后背,顿时就走神了。

    许志群坐在办公桌上,晃着两条腿不耐烦地问:“我的任务完成了吧?”

    “行啊,胖子,够意思!”严谨站起来,在他颈后拱起的**上猛拍一掌作为感谢,“你小子就是fbi啊!”

    “对不住,得给您老人家扫扫盲。”许志群用力拨拉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纠正,“fbi是联邦调查局,像咱这样专业搞情报的,那叫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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