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说,孤都是父皇教大的,又同国舅斗智斗勇了这么多年,”孤起身抖了抖袖子,“孤比谁都清楚如何去解眼前的困局,但你也不用太担心,那只是最坏的一种情况。有杨子令在,国舅也不至于当真能将孤逼到那一步。”

    贾有容感慨道:“希望如此吧。”

    杨子令很快就得到了国舅的信任,开始明目张胆地同贾有才对着干了,贾有才也是个暴脾气,听说有一日实在忍不了了跑去杨府想要骂醒他,结果根本连杨子令的人都没见着,直接被潮哥儿堵在了府门口,反过来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么大块头的傻小子竟然被当街骂哭了……

    孤听完实在不得不感慨道:“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贾有容担心的倒不是这些,就怕杨子令没法子得到国舅的信任,到时候再给孤整出什么麻烦事来,孤比她乐观多了:“国舅年轻时候比谁都机灵,哦对,他年轻时候比杨子令都帅气呢,可这又能怎么样?他毕竟老了,而且膝下又无子,他同哥舒氏旁支那些人关系如何你也不是不知道,没有一个自家的年轻人能用,这时候杨子令刚好撞上来,又是他费了这么多功夫才争取到的盟军,他没得选,只能信。”

    “那你就不怕,到时候杨子令真的倒戈了?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查到杨氏满门抄斩真相的吧?”贾有容看了孤一会儿,“他若是真的倒戈,咱们可就没有退路了。”

    她叫孤一声,孤想事儿呢没反应,她顿了顿又叫:“官家?”

    孤伸直了腿,轻轻在榻上拍了拍示意她坐过来,若有所思地盯了会儿手中的茶盏里因为腿的晃动而散开的波纹,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想起了父皇临终时的模样。

    贾有容顺从地坐过来,孤往里挪了点儿给她腾出地方来,故意问她:“若是孤当真被挤下皇位,你这皇贵妃也当不成了,给自己想了什么后路不曾?”

    她坦然地摇摇头。

    孤就笑起来:“你可以有退路都不曾想过,孤若是被赶下皇位可就没活路了。”

    “所以?”

    “所以不成功就只能成仁,”孤耸了耸肩,“杨子令当真投靠了国舅,也只能怪孤自己识人不清,就这么个不仁不义的东西,孤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呢。”

    这话中的意思贾有容当然能听懂,于是也就再不提了。

    贾叙之憋了足足十日,到第十一日上头终于忍不住跑进宫来问孤:“官家,子令……杨尚书当真投靠了国舅?”

    “可不就是真的吗?”孤答这话的时候正翻着近日几个新提拔上来在各自位置上为孤办事之人上的折子,漫不经心地反问道,“国舅如今可真是如虎添翼啊……”

    “可……”

    孤从折子里抬起头来看着他:“贾大人是否也要弃暗投明?”

    这句话直接把贾叙之给吓得给孤跪下来了:“官家英明,必不会相信杨尚书会做出那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

    到现在这么敏感紧张的时刻,他还肯站出来为样子令说话,看来对他是真心欣赏和爱护啊!

    孤眼神幽暗地看着他:“孤为何不信?于他而言,孤同他有夺妻之恨,现在又加上灭门之仇,他投靠国舅顺理成章,孤要如何劝服自己不信?”

    贾叙之跪着看孤:“老臣可以担保……”

    “你凭什么担保!”孤阴测测地问,“说起来连孤都觉得黎儿同杨子令还真有几分神似……贾大人,您可别走岔了路!”

    吓得贾叙之赶紧磕头:“官家息怒,老臣失言!”

    孤亲自起身将他扶起来:“孤爱重有容,自然不会听信谗言,爱卿也能看出来,孤对黎儿同样寄予厚望,到如此关键时刻,杨子令已经不能信任,爱卿可不要让孤失望啊。”

    贾叙之点头如捣蒜。

    事后孤将此事告诉贾有容,不料贾有容却告诉孤,她爹并不是看上了杨子令当女婿才各种爱护,而是因为真的欣赏,才会想要招他为婿,连她爹尚且能不假思索便信任杨子令,国舅一点都不怀疑的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

    其实孤也不是完全没有过担心,只是事已至此,担不担心都已经于事无补。

    就在孤心里十分忐忑之际,杨子令突然进宫了。他进宫竟然没有直接来见孤,而是径直去了华阳宫。

    杨子令身居高位,平日里又深得孤的宠信,禁卫军都还在他手里掌着,进出皇宫就像在自己后院似的随意,等到孤收到消息说他连皇后贴身伺候的宫人都屏退了时,他们都已经单独在殿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了。

    孤从早上起来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总觉得要出事,贾有容收到消息比孤还稍早那么几分,她匆匆忙忙赶来时,孤刚穿好靴子准备过去。

    贾有容拦住孤:“此时不宜妄动,他既然敢单枪匹马进宫,国舅就一定在宫外有所安排,官家若是就这样前去,不出事就罢了,真的出事,臣妾该怎么办?”

    她的手还拽着孤的胳膊,孤试图安慰她:“有杨子令在,出不了事的。”

    “可是……”

    孤正同她拉扯着,就见到杨子令先前从林府接进宫来伺候林清琼的那个侍女慌慌张张跑进来,一见到孤就跪下了:“官家!娘娘遇刺了,求官家做主啊!”

    当下孤的脑袋真是瞬间一空,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好在贾有容在,她用本来就拽着孤的手一托,稳稳将孤扶住,然后冷静地叫来小黄门:“去将太医院的太医全都叫来!”

    又问那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垂着头道;“奴婢春杏。”

    “好,春杏,打今儿起你就是华阳宫的一等宫女,赐黄金百两,起来吧。”贾有容一边托住孤,一边吩咐她,“现在你去做一件事,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太医到之前,不能让杨尚书离开华阳宫,能做到吗?”

    春杏没有丝毫犹豫:“能!”说完就转身跑了出去。

    “你现在不能过去,”贾有容转头过来看着孤,“杨子令是什么人你很清楚,他对你有多了解你心里也有数,他怎么会不知道林丞还有瞿让对你那句嘱托的分量?他怎么可能真的让林清琼出事?现在你过去就中了他们的计!”

    “可春杏只是一个宫女而已,她怎么能拖住杨子令?”孤有些心急。

    “若是杨子令不放行,她又怎么能过来报信?”贾有容思路非常清晰,“他是故意的,故意让你知道皇后被刺,目的就是要引你过去。”

    但这次孤的思路也很清晰:“当然,但既然是杨子令故意的,孤就必须去。这场戏若是不做足了,国舅怎么能上当?”

    贾有容看着孤,孤也坦然回视着她道:“别担心,都走到了这一步,孤若是不去,所有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她表情虽然有所松动,但抓住孤的手还是没有松开,孤欺身过去,安慰般地拥抱住她:“没事的,孤还要看着黎儿长大成人孤不会有事的。”

    她僵了一会儿才伸手上来环抱住孤的背:“这可是你说的。”

    “孤说的。”孤放开她,但她却似乎有些贪恋孤怀里的温度,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松开孤。

    “官家一切小心。”她迅速收拾好了情绪,“我现在就叫有才去做准备。”

    孤这才点点头,终于深吸一口气,踏出了殿门。

    华阳宫一如当初瞿让还在的时候,那时林清琼就不喜奢华,也不喜热闹,伺候的人一直不多,现在比起当初,除了她本人更加沉默了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啊或许还是有一个的,那就是从前一直来看她的瞿让,现在变成了孤。

    杨子令就坐在殿中央喝茶,见孤来了还勾起嘴角笑了笑,手一扬示意孤来坐,孤当真就坐了过去,他倒了杯茶从桌上推过来,孤四处看看,并没有见到林清琼的身影。

    “你倒清闲,”孤将茶接过来,“这次见到孤居然不喊打喊杀了,怎么,灭门之仇不报了?”

    “当然要报,臣没想到,官家竟然有胆子孤身前来,”杨子令笑起来,“就不怕臣有埋伏?”

    孤也跟着笑了笑:“整个华阳宫看着安静冷清,实则里里外外都不止三层布防了吧?国舅做了这么多年的准备,如今再加上孤亲手送到你手中的禁卫军……”

    杨子令道:“这就是所谓的,自作孽、不可活。”

    “好一个自作孽不可活,”孤冷冷地看着他,“那你有没有想过,孤能给你今天的权利,就也能收回,到时究竟是谁自作孽不可活?”

    他没有接孤的话,反倒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孤斜眼看他:“笑什么?”

    “笑你死到临头还端着官家的架子,”杨子令现在说话已经无所顾忌,“既然有胆子来,想必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皇贵妃和二皇子都安排妥当了?”

    “你们守卫这样森严,即便孤想,他们能逃出去吗?”

    “知道不能就好。”杨子令将茶盏放在桌上,“即便你们现在插上翅膀都飞不出去了,你父皇杀我满门的时候一定没有料到,自己的子孙也会有这一天。”

    孤这次没有接话,宫门却突然被一群侍卫推开,这些人一路小跑着进来,将整个正殿围得水泄不通,最后国舅排众而来。

    孤的表情始终淡定。

    国舅走近,杨子令就起身将位置让给了他,他在孤对面坐下,手指摩挲着方才杨子令喝过的茶盏,抬着眼皮看孤,语气十分笃定地道:“你早料到会有今日。”

    “孤今年虚岁二十……”孤笑了笑,“这准备少说也有十九年了。”

    “可知道是为何?”

    孤看着他:“为了母妃?”

    国舅轻轻摇了摇头。

    不为了母妃还能是为谁?孤歪着头,用手撑着下巴:“其实国舅与母妃并非亲兄妹,她还在的时候,其实孤一直以为你就是孤的亲舅舅。”

    国舅没吭声,孤又继续道:“孤也曾将国舅当亲舅舅般依赖和敬重过。”

    这次国舅笑了起来:“若不是因为这些情分,你在皇位上坐不到现在。”

    “这样做有意义吗?”孤其实心里一直存着一个疑惑,“无论是高祖当年从哥舒氏手中夺来江山,还是国舅如今声势浩大地想将江山夺回去,对这天下而言,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孤,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分别?”

    国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孤做了一个总结:“逼宫这种事,其实也不能单纯用对错来形容,这件事本身来说是无分对错的。”

    “既然本身无分对错,那也可以是对。”

    这就是诡辩了,不过孤已经没耐心同他继续玩文字游戏,起身俯视着他:“事到如今,你准备怎么处置孤?”

    国舅却并不着急,他笑眯眯地抬头看着孤:“如此束手就擒,可不是老臣认识的官家。”

    孤来了兴趣:“哦?那在国舅眼里,孤应当是怎样一个人?”

    “装疯卖傻、胡作非为……这一切不过是韬光养晦,”国舅对孤的认识还挺深刻,“就好比现在,坐以待毙不是你的性格,说吧,你做了哪些准备?”

    “国舅这样坦荡,不说倒显得孤小气了,”孤抚掌拍了三下,“都出来让国舅见见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禁卫军全副武装带着兵器冲进来,将国舅方才带来的人全都包围住了。

    国舅四顾环绕了一圈,眼光最后落在了杨子令身上。

    杨子令缓步走到了孤的身边,孤放松了坐姿,探究地望向国舅:“难道国舅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杨子令?孤不信你会无条件信任他。”

    “当然也曾有过怀疑,”国舅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看着孤问道,“今日这番……为了娘娘?”

    “为了母妃。”

    他又看向杨子令问了句:“为了官家?”

    杨子令点头:“为了官家。”

    国舅最后站起来抖了抖衣摆,甚至是愉悦地吩咐他带来的那些人:“兵器都放下吧,官家面前岂能放肆?”

    孤也跟着站起来,挥挥手轻松地道:“随意点儿,大家都随意点儿。”

    杨子令从身后拉住孤的手,低声道:“都安排妥当了,贾有才带的人应该也已经到了。”

    “朱冲那边……”

    杨子令接话道:“张聪已经控制住局势,朱冲已经交出了军权。”

    孤就放心多了。

    说话间第三拨人终于姗姗来迟,贾有容先冲进来,杨子令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就往内殿去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过去照料林清琼。贾有才带着人进来后,先前听完国舅的话还有些犹豫的人终于不得不放下了兵器。

    兵器与地面相接的声音真是鼓舞人心啊!

    这下孤彻底放心了。

    国舅还是没什么很特殊的反应,他看着孤轻松地说了一句:“不知老臣能否与官家单独说几句?”

    “若孤说不能,你待如何?”

    他却没有顺着孤这个假设给出答案,而只说了一句:“你会答应。”

    孤当然会答应。

    华阳宫有个偏殿,原先礼儿还在的时候,林清琼和瞿让一般都在这个偏殿哄孩子玩儿,孤虽然没来过,但地方还是很熟的,于是带着国舅进来了,杨子令非要跟着,孤也没让。

    国舅进来后满屋子转了一圈,手还一直抚摸着一些陈设,孤在上首坐下,招呼他道:“国舅来坐。”

    他才慢慢走过来,开口第一句话是:“娘娘从前也住过华阳宫,官家怕是不记得了。”

    这孤还真不记得,回忆中也确实从来没有关于这座宫殿的片段。

    国舅脸上露出那种十分怅然的神情来,他叹了口气,也没等孤开口让他坐下,就自顾自的坐了下来,道:“官家自然不记得,打从官家开始记事,娘娘就已经因为言官上谏,搬去了凤栖宫。可官家大概不知道,您就是生在这华阳宫,老臣当年来探望娘娘,娘娘就是坐在这儿逗弄着官家。”说完他还指了指我们现在坐着的位置。

    孤还真是没想到啊……

    “华阳宫里里外外布置了好几道防线,我哥舒达华之心已经路人皆知,”国舅自负地笑了笑,“如今更是胆大包天道借醉酒之意直接逼宫,官家已经几次三番对老臣手下留情,闹到只能撕破脸皮这地步,怕是心里也不好受吧。”

    孤确实心里不大好受,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既然全都知道,为何还要执意如此?”

    国舅突然说了一句与此无关的话:“因为皇后遇刺,林氏一族都在宫外跳脚,官家知道了吧?”

    不知道啊。

    国舅接着说:“杨子令内外都设了埋伏,对老臣进行夹击,跳脚的林氏一族既没有实权,背后也无林丞和皇后为后盾,他知道官家心软,必定会对林氏手下留情,所以此刻必定已经将人拿下了。至于老臣……”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老臣却不一样,老臣手握重权,叛军都能在城门外与禁军对峙,若是不除,将来更是大患。”

    孤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杨子令是个肱骨之臣,有谋略、有胆色,最重要的是,他足够了解官家,你不够狠时,他替你狠,”国舅笑笑,“不用老臣说,官家也知道此人堪当重用。”

    “可国舅先前还提醒孤,身为人君,不能对某个人太过信赖,以至于让他成为孤的软肋。”孤挑眉看着他,“言犹在耳,国舅该不会自己忘了吧?”

    国舅不动声色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彼时如何?此时又如何?”

    “彼时老臣不知道皇二子的真实身份,甚至对先前心中笃定之事有了存疑之心,”国舅呼出一口气,“此时多年心中猜疑终于有了证实,既然杨子令不会做出对官家不利之事,那么此人可堪大用。”

    孤眉毛一跳,心都跟着颤了颤,但嘴里还是抵赖道:“国舅打什么哑谜,孤听不懂。”

    “都到了这时候,官家既然已经屏退左右,老臣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国舅神色如常地放出个大雷,“老臣知道,官家并非断袖,更非不举,这么多年来闹出诸多荒唐事,不过是想遮掩你娘子的真实身份,册封皇后时老臣还在想,这次要如何才能遮掩过去,可却实在是多虑了。封后之后,老臣还一度怀疑自己的猜想有误,直到贾氏进宫、杨子令得到重用。”

    孤整个人都僵住了!

    国舅就又笑了笑:“看官家神情,也能证明老臣猜测属实了。”

    “你……”

    “老臣若想说,十九年前官家出生之时就说了,虽然娘娘一直没有承认,但稳婆嘴却没她想象中那般严。”国舅不动声色又放了个大雷,“不过老臣先前只当皇二子乃是贵妃与杨子令之子,抱进宫不过为掩人耳目,可他能活到今日,皇长子却死于非命,就不难猜到……他乃官家骨肉了。”

    孤:“……国舅知道得这样多……”是要被灭口的!

    国舅并不理会,又随口问道,“官家可知老臣为何执意率兵进宫?”

    孤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就是幸亏国舅没在逼宫之前将此绝密之事透露出去,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啊,若是他一心谋反,这种宣扬出去于他百利无一害之事,为何要等到今日?

    “许是……”孤心中有一个模糊又让人抗拒的猜想,“许是……”

    “老臣早年间常与先帝对弈,却从不相让,每每赢过先帝,却也只敢赢区区半子而已。”国舅主动告诉孤,“如今与官家拿这天下对弈一局,心中早已明白,败局已定。”

    孤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看向孤的眼神与多年前父皇看着孤的眼神无异。

    “既然注定是要输,那么老臣喜欢输得彻底。”国舅说。

    孤有一瞬间的怔忡,这话听起来多么的熟悉,瞿让那晚来同孤告别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然后他就义无反顾地为了孤去赴死了。

    “有些话今日再不说……怕是将来也没机会说了。当年娘娘生下官家时,还是那么小一个人儿,如今都为人母,能好好地坐稳这天下了。

    “老臣膝下无儿无女,这时候也不怕僭越了,多年来确实打心眼儿里将官家视如己出,你以女儿身,于幼时克承大统,其中艰辛自然不足为外人道……旁人不懂,老臣还是懂的。

    “不管老臣与先帝之间究竟有多少恩怨,官家总是娘娘骨血,这么多年来,老臣虽没有这个资格,但也想替先帝行教养之事,从江南旱灾到最近的猪瘟,老臣如今终于看到官家成才,能够独当一面,老臣心中实在感慨……”

    孤没忍住掉了眼泪,开口时声音都带了哭腔:“舅舅……”

    国舅站起身来走到孤的身边,将孤揽到怀中,大掌轻抚着孤的头:“阿沅不哭,舅舅都明白,舅舅很高兴!”

    孤直接埋进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哥舒达华”这个名字,对孤而言从不仅仅是国舅如此简单,它的背后有许多隐藏的深意,比如他是前朝遗孤,比如他是孤名义上的舅舅,比如他对母妃一片真心,比如他对孤真的视如己出。

    在他将这些真心话说出口之前,孤都不敢承认,其实自己一直对他的情感也很复杂,视他如猛虎是本能,视他为肉中刺是本能,视他为大晋毒瘤是本能,可……视他为至亲,也是本能。孤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孤同他之间真的会到如此地步。

    杨子令适时地在门外轻声提醒道:“官家,臣备下了酒菜。”

    孤从国舅怀里出来,用袖子擦了擦脸,国舅亦坐回孤的对面,孤平稳了一下情绪,才清了清嗓子道:“进来吧。”

    不知道该说杨子令体贴呢,还是刻薄,他现在送来的酒菜中,竟然还有一道火焰醉鱼,替国舅斟酒时还特意问了句:“国舅今日带兵入宫,怕是因为喝醉了吧?”

    国舅没有答话,孤轻咳了一声,示意他先出去,但杨子令显然并不放心,孤就只好直接开口了:“辛苦杨尚书了,东西放下,你先出去。”

    他这才没办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不情不愿地出去。

    国舅夹了一筷子鱼肚皮放到孤的碗里:“因为娘娘之死的刺激,官家自幼就有些厌食,就单靠杨子令有本事让官家乐意用膳,就当受重用。”

    孤真的就吃起来,还听得国舅在感慨:“他还真是很心疼官家,方才出去前很是担忧。一个人的眼神是做不得假的,老臣能看出来,他待官家是真心的。”

    “孤有一事不明白,”孤一口就尝出来这道火焰醉鱼是杨子令亲自做的,吃起来觉得味道不错,心情也好了些,“国舅当真从头到尾都没信任过杨子令?”

    “老臣从头到尾都很笃定地信他,不会与官家为敌。”

    “为什么?”

    国舅又尝了几口旁的菜,惬意得眼睛都眯起来:“因为当年杨氏满门抄斩的真相,连老臣都能查出来,他身为细作这么多年,不可能还会上当。”

    这下孤是真的好奇起来:“当年究竟是怎回事?”

    “这要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当年杨家因通敌之罪被父皇下旨满门抄斩,但所谓的“通敌之罪”就是一个幌子而已。父皇需要一个绝对信任的人来完成情报收集工作,他得为孤留一个可用之人,可当时最合适的杨氏身份太招摇,与孤年龄相仿可堪重用的杨子令又缺乏历练难以担当重任,于是父皇必须要想法子让他们这明面上的身份没落下去,也必须创造机会让杨子令好好磨练,所以最初这个“满门抄斩”其实只是个障眼法而已。

    没想到杨子令的生母却不愿儿子走上细作这条路,不惜挑断了他的手筋,宁愿他一生平反,也不愿让他涉险。

    难怪杨子令手劲儿总是不太足的样子,也怪不得他会勤于练习腿上功夫。

    杨公对外道挑断手筋乃是为了让其后人终身不得习武,父皇也配合地下令,杨氏三代不得入朝为官。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先前那个被杨氏送进宫,原本是杨公培养成隐卫的孤女却突然起了异心,非但先下手毒害了杨氏满门,还掳走了杨子令,以他为要挟逼父皇给她抬位分,甚至野心大到想除掉孤的母妃,还因此与林丞勾搭上了。

    若是事不能成也就罢了,偏偏想对母妃下手的不止她一个,最后父皇伤心欲绝,明明知道林丞并无杀人之心,还是将他冷落了,杨氏因被顶出来替罪而一直让林丞心怀愧疚,非但将她救了出来,还一直照看着。此番若不是杨氏不知天高地厚竟还想着以挑拨杨子令与孤的关系,他也不至于用当年毒死杨家满门的事来逼杨氏自尽。

    那杨氏死到临头都还不甘心,林丞也是被逼无奈才绕去她身**着她手执刀伪装成自尽的模样,就是怕国舅会因此怀疑到杨子令的真实身份,不想还是被他发现了。

    杨子令却比国舅知道得更早,杨氏之所以决定进京,还是因为收到了他的密信。只是这招引蛇出洞引出了蛇却也带出了虎,林丞会因为内疚而自尽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

    孤听完这些,颇为怅然,国舅再次夸赞杨子令道:“头脑清晰、做事果决,这才配站在官家身侧,虽然老臣素来不赞同先帝所为,可不得不承认,他的眼光终究毒辣。”

    可这样的妥帖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换来的,其中艰辛,就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了。

    国舅道:“这杯酒,方才他应当是想看着老臣喝下再走的,可官家没让。”

    孤看着他手边那杯酒,心里矛盾极了,说出口的话也带着犹豫:“其实喝不喝酒都无所谓的……”

    国舅却摇头道:“无酒不成宴,这杯酒老臣必须喝。”

    他伸手去拿那酒杯,孤先他一步将酒杯抢过来,国舅当即脸色就变了:“官家!”

    孤将酒杯放到鼻下深深吸了口气:“真是好酒啊。”

    “官家别胡闹!”国舅起身过来想抢,孤却抬起另一只手挡住他过来抢的手,站起身来扶着他坐下,然后抖了抖衣摆,毫不犹豫地跪在了他面前。

    国舅愣住了。

    “国舅膝下无子,多年来待孤视如己出。”孤端端正正地跪在他身前,神情严肃地道,“无论如何都受得起孤这一跪。”

    国舅好半天才终于缓和了表情,微微笑起来。

    孤双手捧着酒杯递到他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接过去一饮而尽。

    毒性发作得很快,孤一直跪着,亲眼看着他嘴角慢慢溢出血来,他朝孤伸手,孤很快将他的手握住送到自己脸颊上贴着,他缓声道:“好啊……好啊!阿沅,从此以后你要好好的……”

    他叮嘱了孤好些话,越往后声音越虚弱,到最后声音戛然而止,孤捧着贴住自己脸的手也猛地一沉。

    孤闭上眼,轻轻靠过去,埋首在他怀里,过了许久才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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