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在送完古教授一行人,回到家后,看着桌面上摆放的茶具,回想起他们说的话,不真实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扪心自问,他自己其实是很想去读中华国防大学的。

    先不说古教授开出的条件已经优厚到让人无法拒绝;光是半妖、麒麟、s级……这些字眼,就已经在充分地刺激着一个十八岁少年的每一根神经。

    小时候,老师问班上的同学们长大后想干什么,其他人纷纷回答说想当科学家、当工程师、当宇航员……

    虽然牧云嘴上也跟着这么回答,但其实他当时心里真正想的是:

    长大后,我要成为一名超级英雄,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打击犯罪;或者成为一名大侠也不错,过着仗剑天涯的人生,在篝火与烈酒中快意恩仇。

    想想就令人向往!

    鲜衣怒马少年郎——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纪,就应该要过这样的人生才对嘛!

    所以,当古教授问牧云的想法时,他其实恨不得当场就答应下来。

    但是偏偏自家爷爷今天的表现让他很是在意。

    牧老头不仅在得知古教授一行人的来意之后立马变得很不待见,对中华国防大学也是一副排斥的样子。

    如果是按照古教授等人的说法,爷爷确实是个普通人。

    而且这么多年来,牧老头对于半妖的事也确实是只字未提——但这恰巧就是让牧云感到在意的地方:明明一家子都是半妖,难道之前都联合起来瞒着爷爷一个人?

    要不然,就是爷爷其实早就知道了这些事,只是这么多年来都一直在瞒着牧云而已?

    表面上看来,牧老头对中华国防大学的成见,似乎主要还是源自于自己父母的意外。但真的是仅此而已吗?往深处想,会不会牧老头其实是不想自己的孙子,再跟半妖的世界扯上什么关系呢?

    如果是这么多年来,牧老头其实都是知情的但只是瞒着自己而已,那倒也还好。毕竟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随随便便跟一个孩子说了估计人也不会信。

    但是想来要是牧老头真的只是个普通人,而且又什么也不知情的话,那才是真的可怜:明明一家子都是半妖,却就瞒着他一个人。

    人到暮年,只剩一个孙子跟自己相依为命。

    而现在这个孙子,又很有可能要继续瞒着他,去一个不为普通人所知晓的世界。

    想到这里,牧云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又想起了牧老头经常跟自己吹嘘年轻时候的故事。

    最开始,他不想一辈子待在乡下种田,便跟着隔壁村的包工头去了海南,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活。

    那个时候,还没有所谓的“农民工”这个称号。

    几年后,工程竣工,工程队解散,包工头带着钱财衣锦还乡了。

    他却没有跟着回到乡下,而是独自去了珠三角,成为了一名“走鬼”。

    “走鬼”这个词,说的并不是一种妖怪。

    这个词源自香港,原本是流动小贩摆卖时,躲避城管的暗语,后来被人们用来形容在城市大街小巷的流动小贩。

    老头子常常跟牧云吹嘘,说他年轻的时候,是马路边的摆摊之王。

    菠萝蜜、哈密瓜、冰糖葫芦、气球、盗版光碟……他几乎什么都摆卖过。

    也是在那个时候,爷爷认识了牧云的奶奶,然后两人走到了一起。

    后来奶奶怀孕了,不方便在外奔波,两人便回到了老家这座小县城。

    为了稳定下来,两人用摆摊攒下来的积蓄,盘下了一间小小的店面,作为早餐店,卖起了汤粉白粥豆浆油条。

    这一卖,便是四十年。

    因此,打牧云记事起,最熟悉的场景之一,便是每天清晨,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脸上,拥挤的小巷,人声鼎沸。

    上班或上学途中的人,在早餐店门前排着队,蒸笼里的包子水汽腾腾,热锅里的油条滋滋作响。大人小孩围在塑料桌子前,埋头狼吞虎咽,结完账后匆匆离开。

    早餐店的经营是项苦活,在奶奶去世后,只留下牧云爷爷一个人独自经营,便更是苦上加苦。

    老头子基本全年无休,每天凌晨4点,老头子就要摸黑起床,然后煮粥、搅豆浆、炸油条,把食材加工准备好。再赶在人们醒来之前,把店门打开。

    牧云每天早上上学前,或者周末的时候,总会掐出时间到店里帮忙。

    每一次去帮忙,牧云都会忍不住地感慨,开早餐店真的是一件比当畜生还累的事情。

    他一直很佩服自己的爷爷,居然能一个人干那么多活,而且效率还不低。在他小的时候,甚至还一度怀疑老头子是不是有三头六臂或者什么神通。

    直到后来他发现并非如此。

    那时的牧云已经上了初中,有一天傍晚他放学回家,在楼下碰到了骑三轮车回来,进完了货正准备回家做饭的老头子。

    老头子手里提着一个小袋子,正在爬着楼梯,一副很吃力的样子。

    于是牧云连忙上前接过袋子,却发现里面仅仅只是装了两根白萝卜。

    “白萝卜太重了。”老头子朝牧云笑笑,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牧云觉得很奇怪——才两根白萝卜,怎么可能会重呢?

    看着老头子走在自己前面,握着楼梯扶手,慢慢上楼的样子。

    虽然平日里牧云总是一口一个老头子地喊。

    但那是第一次,牧云忽然意识到,爷爷老了。

    牧云同学就在这个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年纪,忽然发现:“衰老”,这个本以为自己尚遥不可及的名词,原来一直都近在咫尺。

    ——这么一个与自己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爷爷,这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牧老头。

    其实他早就知道半妖的秘密,却一直都瞒着自己?

    亦或者是反过来,爷爷之前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并且之后也还会继续被他的孙子这样一直瞒下去?

    只要这些念头在脑海中闪过,牧云便心乱如麻。

    胡思乱想总是最伤神。

    直到牧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几下,他看了眼时间,才反应过来已经是中午12点了,而他连早餐都还没吃。

    牧云觉得又饿又累,决定先去煮个鸡蛋面吃。

    于是他进到厨房,然而刚抓起一个鸡蛋,就听见防盗门那边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下一秒,牧老头就拎着几个大大的蛇皮袋走了进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牧云一惊,手里的鸡蛋没拿稳,整个一下滑进了锅里。

    “要进的东西不多,提前搞定了就回来了呗。”牧老头说,“气死我了,我以为台风还会再刮一天,所以今天就没开店。结果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停风停雨了!”

    “是……是啊,我也没想到。”牧云支支吾吾,把鸡蛋从锅里捞了上来。

    心想牧老头怎么就回来了,自己都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他说呢!

    “你跟他们聊得怎么样了?后面还聊了其他什么没?”牧老头问。

    “没,他们还是让我去上学。我居然能参加他们的自主招生考试,真是不敢相信啊。”牧云小心翼翼地说,又旁敲侧击地问道:“老头子你怎么看,你说我要不要去参加这个考试啊?”

    “当然去啊,为什么不去?”牧老头一边说一边在整理食材,头也不抬。

    “啊?我可以去?”牧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牧老头的态度怎么前后判若两人,“不是,我怎么看你今天早上好像很讨厌这所大学和那群人的样子啊,你现在咋就这么爽快,就让我说去就去了呢?”

    “为什么?——你说呢!”牧老头抬起头来,瞪着牧云,“我讨厌归我讨厌,但你以为你能有得选吗?就你那点破学习成绩,烂泥扶不上墙!人家这么好的大学愿意来招你、给你加分,都已经是天上掉馅饼了,你还搁这儿扭扭捏捏!”

    “这……你别生气呀,虽然你说的是事实吧,”牧云被吼得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但我这不是怕您不肯让我去嘛。我是想去的,我没有不想去呀!但您是我爷爷,我肯定得先尊重您的意见呀,嘻嘻。”

    “瞎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自己做不了决定,还想拿我一个老头儿来当挡箭牌?”牧老头吹胡子瞪眼。

    “你知道吗,我听人家说过,贫穷会遗传,穷的越穷,富的越富。

    “爷爷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到了这个岁数也早就看开了。但我最害怕的,是我的没出息会连累了你。

    “我辛辛苦苦卖早餐,拼了命地赚钱,是想着能把你抬得再高一点,把你推得更远一点,至少不能拖累你。

    “要是将来你再变得和我一样,我还有什么奔头?”

    牧老头的话语一套接一套,听得牧云一愣接一愣。

    这个每天都在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奔波忙碌的老头,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有水平了?

    “你是害怕我因为你爸妈的意外,所以不同意让你去上他们的大学?那你真的是想太多了,爷爷我平时是固执了点,但不是愚昧!”

    牧老头撇了撇嘴说:“年轻人就应该有冲劲,也不要害怕跌倒,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勇敢去闯!外面的天地在等着你,老头子我才不会当你的绊脚石!”

    牧老头的这番话,让牧云忽然感觉释怀了,就像是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自己真的是想得太多,做得又太少。

    “那我就跟他们说,我要去参加考试!”牧云终于坚定了决心。

    “对了,他们还说,入学了的话还会有一大笔奖学金,是多少万来着……”

    “什么?居然还有奖学金,那管它多少万呢!是多是少都是赚!”牧老头眼光灼灼,“我真不知道你个臭小子,到底还在等什么!他们留电话没?你现在就给那个什么古教授打电话,告诉他,你要参加那个什么招生考试!”

    牧云赶紧在裤子的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张古教授临走前留给他的名片。

    他手忙脚乱地拿起电话筒,摁出一串数字,看了眼边上的牧老头,按下了拨号键。

    嘟了一声后,电话立马便接通了。

    听筒里传来古教授略带意外、又满怀期待的声音:“牧云?”

    “嗯嗯,古教授您好……”牧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现在说话有点结巴,“我想说,我决定好了,我要报名参加你们的招生考试。”

    “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古教授欣喜若狂地说,“你放心吧,接下来的事情我们立马会帮你安排——欢迎你,牧云!”

    几分钟后,牧云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话筒。

    他看了眼厅,发现牧老头已经钻进了厨房,不知道在捣弄着什么。

    窗外,风雨冲刷了大气,雨后的阳光明媚,斑驳的树影摇曳,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稀疏平常。

    在这个夏日的正午,牧云过去十八年来一成不变的人生轨迹,终于发生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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