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简思八岁的时候,自觉陷入了人生最艰难的抉择当中。

    他焦虑地想了一晚上,终于壮士断腕一般,趁着天还未亮,跑去找了父亲。

    一大早的,顾延章很是吃惊,等听他说了前因后果,面色也严肃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杜征做功课?”

    顾简思心中有些发虚,连带着也声音也低了下去,道:“他的功课总是做不好,可杜伯父先前已经说过,这一回定要得了先生评上等才能跟着一齐回京。我们说好去玉津园,已是早圈出了交趾驯象、占城金毛狮,还有那绿孔雀……若是杜征去不了,他要偷偷哭鼻子的……”

    他说着说着,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道:“爹爹,我做了错事。可是娘说那玉津园里头许多珍奇异兽,尤其那菜虫,比外头的都大!不单有绿色的,当中还夹有红色、蓝色,并其他颜色,十分厉害!她还给我画了图……杜征回回来都要去翻来看,前日杜姐姐同我说,廖先生上回考校功课,杜征才得了中上,隔天连饭都没心思吃,半夜还在抄书,又偷偷求她将来要帮忙画了那许多鸟兽样子回来看,他是尽力了……”

    顾延章见得儿子如此,心已是软了大半,只是知道小儿的事情,自己不能全然插手,便道:“杜征从前功课,多是什么等次?”

    顾简思低头道:“多是中等,只得过一回中上……”

    顾延章摸了摸儿子的头,道:“既是从来没有得过上等,那他听得你杜伯父说要上等的时候,为什么要答应?”

    顾简思闷声道:“我也不晓得,我问杜征,他说不敢同杜伯父说做不到……”

    顾延章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

    杜家有一儿两女,长女自小就聪慧,诗文皆通,儿子杜征不过是中等资质,虽说一向勤勉,可结果总不尽如人意。又兼有柳家那许多后辈衬托,更有顾简思在旁,更显得他驽钝。

    杜檀之自己科举出身,读书自然是好的,全然不明白为什么一看便知,多读几遍就能记住的东西,儿子竟会听了许多遍解释,又背了半日,依旧一知半解,背得磕磕巴巴。

    他虽然可以用“儿子还没开窍”来安慰自己,可看到旁人大步领先,自己家这个落后一万八千里,实在着急,偏他公事繁忙,另有妻子柳沐禾才得了小女儿,正一心照顾婴儿,并不能时时盯着,只好一面请先生严格要求,一面又自己想了许多法子在前头吊着。

    这只有功课做得好了,才能跟着一齐回京述职的办法,便是杜檀之用来激励儿子努力向上的。

    本来杜征、顾简思这一回李代桃僵耍得十分顺利,已是得了上等,谁料想那先生看学生功课实在做得好,万分欣慰,特地拿去同主家邀功。

    杜檀之百忙之中,见得儿子有了进益,自然高兴,趁着岳父过寿在即,将杜征的功课同其余贺礼一齐送回了京。

    顾简思乃是大柳先生亲自启的蒙,哪怕顾延章外任做官的时候,也会每月将儿子的文章送去柳府给柳伯山批阅,是以那曾外孙的功课虽然已经改头换面,他还是一眼看出了其中蹊跷。

    尤其杜征当真是有些憨,抄写时也不晓得动脑,顾简思引用典故,因其中有好几处地方有“延”、“章”二字,为避父讳,用了谐音字,还特地提醒过,他竟是还能改得漏了两处。

    幸而柳伯山心疼两个小的,并未直接戳破,只在给顾简思的书信中将此事略微提了一提。

    此时此刻,顾简思已经不奢望能让杜征一同回京,小声道:“爹爹,今次乃是我的错,我也不去玉津园了,能不能想想办法,不要杜伯伯叫知晓?”

    顾延章问道:“你娘知不知道这事?”

    听得他这一句话,顾简思的眼圈都要红了,道:“我不愿去同娘亲说,昨日她还夸我了……等知道我做这样错的事,不晓得有多失望……”

    顾延章的心中微酸,一时竟是有些吃起季清菱的醋来,问道:“你怕你娘失望,不愿意去同娘亲说,怎的愿意来同爹爹说?就不怕爹爹失望?”

    顾简思的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

    他本来坐在椅子上,同顾延章说话的时候已是站了起来,此时再控制不住,上前两步,一下子抱住了顾延章的腿,把头埋在他的膝盖上,带着强忍的哭腔唤道:“爹爹!我晓得错了!”

    一下子就把父亲的膝盖间的布料打湿了。

    顾延章哪里还端得住,连忙取了帕子,矮下身子给儿子擦眼泪,先教育了他几句,复又轻声道:“你先去同娘亲道歉,白日自己想办法,爹爹晚上回来,等你告诉我当要怎么办。”

    在顾简思看来,自己父亲无所不能,虽是只给出了这样的话,虽然没有承诺半点,可莫名其妙的,他的被攥得紧紧的心一下子就放松了,又是欢喜,又是自责,却是还记得转头去看那漏刻,见时辰快到了,连忙道:“爹爹还没吃早饭,要去点卯了……”

    一面说,一面用袖子把眼泪一擦,偷偷觑了父亲一下,犹犹豫豫地把身体往前倾,双手抱着顾延章的背,侧过头红着脸道:“爹爹,对不起!以后我再不做这样的错事了!”

    语毕,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当天下午顾延章回得极早。

    他知道顾简思尚在后院跟着武师练鞭后,就先去找了季清菱,问儿子有没有向她交代自己给杜征捉刀的事情。

    季清菱点了点头,叹道:“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已经自己难过得不行,倒不忍心再做责怪了——他说想同你商量,能不能不给杜三哥说这事,趁着还有两个月功夫,定会自己把杜征带出一次‘上等’。”

    又问道:“五哥,你早间同他说了什么?”

    顾延章听她口气有些不对,便问道:“好似也没说什么,怎么了?”

    季清菱的口气幽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只把手边的一张纸递了过去,道:“没说什么,他怎么会忽然写出这样的东西?”

    顾延章接得过来,低头一看,却毫无防备地被一行字映入了眼帘。

    原是儿子顾简思的字迹,写在一张用坏了的稿纸上头,不过寥寥一句话而已,还是毫无文采可言的大白话,却是叫他整个人的眼神都温柔得能滴得出水来。

    “我最喜欢爹爹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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