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蝶明白。从当初站出来认领长命锁,绿蝶就想明了这下场。”绿蝶深深伏地拜倒,“然而,绿蝶无悔。于心无悔,于天地无悔。”

    李赫默然点点头,遂转身离去,只是那步伐如喝醉了酒,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皇上!”锦衣卫一声惊呼,连忙上前来扶住他。

    李赫摆摆手,忽听得身后女子的声音,颤巍巍地传来。

    “父皇……女儿拜别……”

    旋即,是沉闷的叩声。不是君臣的礼节,而是子女对父母的拜礼。

    她第一次这么叫他。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旁人听来是大逆不道的话,李赫却觉得再自然不过,从他亲手给她换尿布起,他等这句话太久了。

    堂堂大魏天子,年过半百的男子,忽地就老泪纵横。

    白人送黑人。

    他不是第一次了。

    长安的秋,一日比一日凉了。

    桂花香充斥了大街小巷,浸得行人脸色熏熏的。红叶在长安城上空飞舞,好似闺中小媳妇的剪纸,俏皮的嫣红一抹。

    然而这般可怜的红叶,飘到建熙公主脚下,却被她一脚踩了个粉碎。

    她紧盯着面前的女子,竭力将心中的怒火压了又压:“郑大姑娘,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放了辛夷的丫鬟。”

    郑斯璎拢着个汤婆子,暖意熏得她秀眉舒服地展开,看建熙公主的目光,却是没有半分退让。

    天下权贵,尤贵五姓。连皇帝都得看五姓七望的脸色,何况她这个郑家嫡大小姐。

    就算建熙背后靠了王家,她也没有半分怵了的。

    建熙的唇角抽搐了两下:“郑大姑娘好大的口气。为了区区个丫鬟,求人也不是这么求的。”

    “求?不,我只是在告诉你。”郑斯璎眉梢一挑,“那叫什么蝶的,她不是普通的丫鬟。她是辛夷的丫鬟。辛夷是我朋友,眼看着她近日为了什么蝶的伤神颇多,本姑娘怎可坐视不理?”

    “原来你是为了辛夷,才来向本公主要人。你和辛夷还真是……”建熙顿了顿,带了三分迷茫,七分嘲讽地说出后半句,“还真是,姐妹情深。”

    郑斯璎笑了,很干净的笑,眸底荡漾着镜子般的秋空。

    “姐妹情深?实话说,我也不是太懂。不过是信一句:因果报应,轮回不爽。旁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旁人。有亏欠的,就一定得还。”

    郑斯璎睫毛扑闪,露出抹带着回忆的后怕。

    “当年卢家品茶会,我郑斯璎欠辛夷一命。如今只是借着那丫鬟,把欠的还给辛夷。”

    建熙不辨喜怒地笑笑:“因果?轮回?郑大姑娘还是信佛的。”

    “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自然也有自己信的东西。不过是我信的,刚好合了佛祖罢了。”郑斯璎淡淡道。

    建熙公主微微眯了眼。她身为公主,打小和五姓小姐们往来,也算民间所谓的小。

    唯独她对郑斯璎,横竖亲近不起来。

    郑家大姑娘是个通透心儿的人。

    这份通透,大多让旁人喜怜,让人敬佩,让人赞不绝口。

    然而她却以为,这份通透,总是让她觉得可怕。

    比肮脏都要让她可怕。

    建熙摇摇头,甩开飘远的思绪,重新看向郑斯璎:“就算你救那丫鬟的理由说得过去,为什么本公主就一定会放人?还是回郑大姑娘一句:那丫鬟确实不是普通丫鬟,她是辛夷的丫鬟。她跟错了主子,她的命,我王家就要定了。”

    这番无声无息,杀意凛冽的话,却没有引动郑斯璎的脸色半分变化。

    她悠悠地取下髻中一枝金簪,拨弄着汤婆子里的炉火,将那暖意又挑旺了两分。

    直到建熙眉眼如冰,她才慵慵地开口:“公主如今倒是口齿伶俐,不过当年劝自家娘亲喝下那参汤时,就是磕磕絆絆,没得比的了。”

    建熙的瞳孔猛地收缩。

    当年端给娘亲的参汤。

    旁人不明就里的话,却是揭开了她建熙,最不愿揭开的罪孽。

    那年,她十岁,已经被尊为公主,而她娘亲因出身太过低贱,仍然是个浣衣局的贱奴。

    王皇后赐了她娘亲一碗参汤,让她亲手端给她。

    “这碗汤会让建熙再看不到娘亲,但建熙会有我这个娘亲。一个贱奴的娘,一个皇后的娘,决定权在建熙手里。”

    皇后这样对她说。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汤里有砒霜。

    后宫常见的手段,才十岁的她,并不陌生。

    因为她的“皇姐”们就常送她含有这些砒霜的“好吃玩意儿”。剂量都被拿捏得很好,不会要命,却足以痛不欲生。

    她不过是久病成良医。

    于是,她最后一次从自己口中,听到了“娘”这个字。

    “为什么是我娘?”

    “因为她有几分像常氏。哪怕她没有位分,哪怕皇上也极少去瞧她,却只有这后宫永远不见她了,本宫才能彻底安心。”

    后来的后来,她就被过继到皇后名下,成了大魏嫡公主。

    后来的后来,她再不叫“娘”,她只有了“母后”。

    一片红叶飘到建熙髻间,嫣红的颜色如同当年,从她娘亲唇角流到她头顶的鲜血。

    “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条件。”建熙幽幽开口,语调散在秋风里,带了浸骨的凉意。

    “成交!”郑斯璎笑着一拊掌,“我郑家会将此事彻底忘了。而明大早,我会亲自来朱雀门接那丫鬟。”

    建熙默然点头,再无前时骄纵的样子,这幕落到郑斯璎眸底,勾起了她抹古怪的笑。

    “真是好奇公主能答应,是怕我郑家说出去,于您名声有损。还是怕连累到皇后,断了你在王家的荣华富贵?”

    郑斯璎探寻的目光,细细地盯着建熙,后者却只是淡淡地启口。

    “两者都不是。”

    她怕的,是自己。

    是面对过去近十年,她苦苦想忘掉这过往,却现根本忘不了反而越来越清晰的折磨。

    附骨之蛆。无处可逃。

    她才不要回头。

    当第二日,郑斯璎与几个郑家丫鬟抬着昏死的绿蝶拜访辛府,辛夷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绿蝶只剩下了半口气,被郑家丫鬟用个竹榻抬着,直接送进了沁水轩。旋即,长安最好的郎中都被辛夷一股脑儿请了来,甚至专门拨了奴婢照顾绿蝶,当了半个姑娘待遇。

    数日过去,绿蝶终于醒了过来,虽然还躺在榻上不能动弹,但性命至少保下了。

    她不说在牢狱中经历了什么,只说是郑家大姑娘救了她,辛夷喜得烧香拜佛,当即备下厚礼,亲自上郑府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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