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建国百年来,“千百年前是一家”的虚无论断,终于发展成事实上的羁绊。

    于是,陇西李氏在五姓七望中,对于皇室的态度也格外不同,从臣子变为了亲族。

    若是其余四姓的忠有五分,见得王业太诱人,随时都可能一窝蜂地抢。

    而陇西李氏的忠便有十分,就算离皇室最近,也定然是最后一个叛的。

    陇西李氏,一姓同源。皇权身前见的是关中,背后靠的就是陇西。

    所以,若是他人放辛夷生路,辛夷多半不会往好的想,但若是李家人放自己,凭着和皇室的亲密,和王家天生的怨,那她还就多了分真诚的感激。

    “此番生还,多谢公子。往后若有缘再见,我辛夷定当厚报。”辛夷郑重地俯身一福,李知烨也正色还礼,连道气。

    日薄西山,天色将晚。辛夷无意耽搁,二人遂不再寒暄,就此离去。

    佛寺后门吱呀声阖上,晃得佛祖前的青灯苗直颤。

    女子的背影已经消失很久了,李知烨却还伫立在原地,脸色有些复杂。

    一抹素白裙角出现在他身后,不辨褒贬的娇声响起:“公子在想什么?”

    “在衡量辛夷这个人,该成为棋子还是棋友。”李知烨回过身来,俯身一揖,“知烨拜见静娴公主。”

    静娴公主虚手一扶,眉间浮起股嘲讽:“棋子还是棋友?方才本公主意外听了个墙角,你为辛夷指条生路先不论,前时你满口佛祖慈悲,怎如今就挂不住面具了?”

    “佛祖在我心中。至于手段黑白,不过外在罢了。公主又何必较真。”李知烨淡淡应道,眸底翻涌起夜色。

    再无半分面对辛夷时,那满脸佛相悲悯。

    不过是揭下了面具,一个长安棋中的弈者。

    静娴公主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强词夺理。到底有没有佛,你自己清楚。若有最好,若没有,就别污了这个字儿。”

    李知烨似乎没耐心再理论,瞥了眼前殿的灵堂,直接转了话题:“公主身为建熙公主的直系姐妹,整日整晚地守了七天灵。明儿便是最后一天了,公主是回宫还是回自家府?”

    公主幼年养在大明宫,待成年及笄,便由皇帝赐下公主府,同诸皇子分封般,出宫住到自己的公主府去,从此进宫谒见都要递折子,不能随意出入。

    不再父母儿女,而是君君臣臣。

    静娴公主的眸色骤然一凛:“回公主府也就罢了。回宫?公子什么意思?”

    “明确的圣旨虽还没下,但皇上和皇后不都私下定了么。凭着本公子嫡出的地位,凭着陇西李氏和皇室百年的姻亲——静娴公主,你迟早都要嫁给我的。”李知烨说得理所当然,脸上却无半分欢喜或热切,“所以不如早早回宫,提前准备着嫁妆。”

    儿女姻缘,之子于归,从男子口里说出,成了个普通任务。完成有利,不完成有害,仅此而已。

    静娴公主攥住锦帕的指尖有些发白,娇声凉得像石头:“只要圣旨没下,事情就不是定的。公子不要把事情说死了,彼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早晚的事。”李知烨意味深长地瞥了女子半眼,“别以为你和晋王关系好,这桩婚事就有反转的余地。王家势盛,复仇打压,晋王都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来管你这个妹妹。”

    晋王两个字,放佛戳到了女子痛处,她扭住锦帕的指尖不断攥紧,几乎要掐进肉里去。

    “本公主和晋王,一母同胞,乃是嫡亲兄妹。我的婚事,他不可能不管。”

    “嫡亲兄妹?”李知烨像是听到了个笑话,乍然迸出了冷笑,“棋局之中,唯有利益,哪里有情义。父子都能相残,母女都能反目,眼里只有自家的利益,什么都能当做棋子。兄妹又怎样?”

    静娴公主攥住锦帕的指尖顿时无力,蓦地地垂了下去。

    她无力反驳。

    她甚至不敢去猜,若真的把利益和自己放在李景霆面前,他会选择哪一个。

    她最亲的嫡亲哥哥。她再清楚不过他的个性,他为了最后的胜出所放弃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比得过这江山多娇。

    见静娴公主沉默,李知烨的嘲讽愈浓:“另外,本公子再加一句:强扭的瓜不甜。本公子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嫁进李家。”

    “心甘情愿?彼时心都没有了,哪里还有情愿。”静娴凉凉地应了句,眸色有些恍惚——

    “……我等不了你了……安哥哥……”

    最后半句话太过低微,李知烨没有听清,他只是不耐烦地朝灵堂努努嘴:“那边丧事还有诸多礼仪,纲常不可疏忽。公主身为建熙公主的姊妹,断不能缺席了。在下就此告辞。”

    李知烨打发了静娴公主,随意地行了一礼,就头也不回地离去。

    原地只剩下李静娴,所谓牡丹国色的天家公主,一袭麻衣滞在原地,恍若是还未盛开就凋零的素樱。

    我等不了你了。

    安哥哥。

    这厢,当辛夷沿着李知烨的路回到辛府,虽一途不出意外,看到了王俭的影卫,但立刻就被李家的影卫拦下,一边刀光剑影,一边疾步赶路,总算有惊无险,小命保全。

    当眼里出现辛府大门时,辛夷重重松了口气。

    前脚手推开府门,后脚太阳就坠进了山间。夜色如幕笼罩下来,长安城亮起了万家灯火。

    “姑娘可算回来了。晚膳都备下了,姑娘可要现在用?”香佩立马噙笑迎了上来,却是一愣,“姑娘怎么了?”

    原来辛夷满脸铁青,唇角都些些紧抿,眉间一股凝重,丝毫不似玩笑。

    “马上,立马,召集全府的辛氏族人,本郡君要说些事。”辛夷加重了本郡君三个字,唬得香佩立马敛了笑。

    “可现在都天黑了。各房都要么在用膳,要么都准备歇了。”

    “事关重大,没有理由。全部族人都叫来。大不了我辛夷亲自赔罪。”辛夷一边丢下嘱咐,一边便脚步如风地往上房去。

    香佩的顾虑不是没道理。

    当辛氏直系族人在上房坐齐时,年纪小的手里还抓着糕,唇角挂着米饭,年纪大的开始打哈欠,袖子里拢着两张牙牌。

    然而,当辛夷说出下句话时,所有人都若金雷一震——

    “我辛府将有大难。生死大难。亡族大难。”

    整个上房陷入了死寂。俱俱懵着脸,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但瞧辛夷的脸色,似乎不是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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