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的人成为掌权者,输的人成为阶下囚,这是长安的规则,这座名安的城,从来都没有安过。

    于是,另一厢,长安郊外某个偏僻的小草庐里,郑斯璎看着锦衣华袍的李知烨,笑得不屑:“怎么,陇西李仗着战功,投向了越王,如今风头盛得不行,你还会找上门?不会是后面带了兵,来缉拿我这个王家余党归案罢?”

    李知烨看了眼四下,是个连贫民都不愿住的草庐,但好在极其隐秘,要绕个十曲八弯也不一定能发现的所在。

    而眼前的女子,曾经云端之上的王俭义女,如今衣衫都破得和乞儿般,整个人瘦了一圈,面色苍白,嘴唇发青,还算乌黑的眸子噙着不安和机警,但凡柴门外一点动静,她就立马吓得浑身一抖。

    逃亡之败,惊弓之鸟。

    姑娘没了姑娘样,人没了人样,最后一点精气神都靠墙角发沤的野浆果吊着。

    李知烨心尖一痛,摸了摸鼻子:“王俭呢?他没有带着你一块逃?”

    “那个老贼子?战败之后,只顾着自己逃命,带了些妻儿,哪里顾得上我这个义女?我不过是个让他目标过大的累赘。”郑斯璎嘲讽地一笑,“把我半路丢在这儿,没有杀人弃子,已经算是好心了。”

    李知烨暗暗攥紧拳,不知为何,他的胸口有些闷,沉声道:“那你有什么打算?皇上并两王都在缉拿王俭,你一介孤女,跑也跑不远,只怕自身难保。”

    郑斯璎瞥了李知烨一眼,似笑非笑:“问我?不该问你么?陇西李的嫡公子,你不是来缉拿我复命的么?”

    李知烨缓缓走过去,凝视着女子的眸,依稀还能辨出他记忆中的模样,那个若赌上命和所有,敢和老天讨债的傲气。

    他的眸底忽的划过一抹温柔。

    这样的女子,狠,太狠。狠到,让他移不开目光。

    乱世如晦,最毒的药,果然是最令人沉溺。

    “为什么你一定觉得,我会站在你的对立面?”李知烨笑了,伸出手,从怀里拿出一张油纸包着的热饼子,“东躲西藏这几天,苦了你了。你曾说,喜欢东市张大家的胡麻饼,我大早去买了新鲜的,来,趁热吃。”

    郑斯璎一愣。

    东市张大家的胡麻饼(注1)。

    她是无意中提过,自己欢喜吃,但对于满心的欲望和恨,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却被眼前这个男子记下了。

    风云飘摇中,生死难猜间,他依然给自己带来了,刚出炉的胡麻饼。

    和战火未起时一般,和普通过日子一般,长安还是那个安。

    郑斯璎眸色一恍惚,没伸手接,幽幽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知烨掩下眸底的那抹温柔,重新换上副冷漠的样子,努努嘴:“你不是有身孕了么?我可不想苦了我的儿子。”

    郑斯璎下意识地护住肚子,面露警戒:“这句话你最好烂在肚子里……他不会是你的儿子……”

    “我明白。从第一天你来找我,我就猜出你的打算了。”李知烨耸耸肩,胸口又闷起来,闷得很不舒服,“他会是晋王爷的儿子,对么?”

    郑斯璎抚着肚子,还看不出来什么,却已经让她感受到了为母的艰辛,她咽下一股反胃,一字一顿,字字如从齿缝迸出。

    “不错。王俭那个蠢货,我算到了有这么一天,他活该!凭着这个孩子,我能逼晋王放我一条生路,只要逃出去,就谁也别想再抓回我!”

    不知为何,从女子口中听到“晋王”二字,李知烨感到很不舒服,于是他冷了声:“你有没有想过,凭你肚中我的骨肉,凭我陇西李,也可保你无恙。本公子可收了你,你以后就安安心心待在后宅,也可一生安宁。”

    “待在后宅?”郑斯璎猛地打断这个提议,张扬地一声冷笑,“我郑斯璎绝不活得这么窝囊!是生是死,我自己不后悔,何时要由个男人决定!”

    李知烨不说话了。不知是不是胸口闷得太厉害,他的心口也痛起来,让他脸色愈发发青。

    他猛地上前去,掀起了郑斯璎的裙角,似乎在查看什么,令后者吓得秀眉倒竖:“狂徒无礼!”

    李知烨放下裙角,了然,深深地盯着郑斯璎,怒喝:“发誓,给我发毒誓!会把我的儿子好好生下来。”

    “这是自然。哪有当娘的,怀上了还不要的。”郑斯璎立马接了话,只是目光躲闪,有些逃避。

    李知烨扯了扯嘴角,噙了些无奈,噙了些哀然,还有一份身不由己的沉溺,服了曼陀罗的人,大抵如此。

    又恨,又欢喜。

    “你不会,郑斯璎。天下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的腿脚已经开始肿了!月份越大,这个孩子给你这副身子带来的苦越多!本就是罪人,隐姓埋名,四处逃亡,本人死活都难测,这个孩子,你只会将她视为累赘,你只会……”

    李知烨说不下去了。浑身意外有些发抖。

    郑斯璎却是直视他,古怪地一笑:“照你这么说,我这个娘这么狠?”

    “你不是么?你的心里,有半分情么?没有,都是仇恨。你一切都敢赌,你是个疯子!”李知烨猛地一把搂过郑斯璎,眼眶发红,声音有些沙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也永不后悔,你有什么不敢做的?”

    “原来,这世间……竟是你最懂我……”

    郑斯璎低低一笑,只是太过低微,并没教李知烨听到。她只是任由李知烨搂着他,伸手抚上男子的脸。

    咫尺之间,呼吸缠绕,空气的温度都在上升。

    他们却都不陌生,不管是利用还是算计,他们到底,成了世间距离最近的人。

    “好,我可以生,好好养他长大。”鬼使神差地,郑斯璎应了,“那你,交换的筹码是什么?”

    李知烨低下头,凑近女子耳坠,唇齿开阖间,热气拂得女子坠上的小绒毛轻颤:“辛夷,如何?不仅是辛夷,她辛氏一族,够么?”

    “当真?”郑斯璎没有躲闪,语调里压不住的欣喜。

    “只是,我需要借你养的狗:杜韫心……把她的藏身地告诉我,然后,人我就不送回来了……”李知烨眸底戾气一闪,杀机迸发。

    郑斯璎笑了笑,没有半分在意:“随便你。她藏在东半里的小村子里,草庐门口有株杏花的。”

    “好,一言为定。”

    李知烨淡淡吐出一句,忽的歪头,吻住了郑斯璎。

    一个意外的吻。和他们往日互相算计的勾结相比,实在是温柔到了极致。

    一点柔情,一点真心,一点心甘情愿,饮下曼陀罗。

    注释

    1.胡麻饼:始于胡人,选用芝麻和面粉烤制而成的。在汉、唐文献中反复出现,在唐代更是盛行一时,皇亲贵族无不食用之。诗曰:“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奇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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