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越王。”辛夷梦般地呢喃出这四个字,生疏到嗓子发涩,沙哑到厉害。

    不论她愿还是不愿,自欺欺人还是空空等待,这场情义中的骗局,终于揭开了真相,可笑的是,还以那种尊华又煊耀的方式。

    摄政,越王。

    文武百官朝拜着,百姓山呼着千岁,九州权力的棋局上他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他缃袍加身,位同东宫,他必然是开心的。

    可惜这一场局中局,他自始至终,都没亲口告诉她。

    自己终究成了那些城楼下乌泱泱百姓中的一员,仰视着他,跪拜着他,但凡靠近半步,就会被御林军砍下头颅,只道亵渎了他们王上的尊贵。

    是了,靠近不了了。

    从车马到城门中间,跪满了百姓,一步也靠近不了了。

    而她也终于找不回来了,她的“公子”。

    辛夷的泪乍然就下来了。

    她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是不是来送她,然而一个局中人,一个局外人,送君一别的,已在天涯之外了。

    她和城楼上那缃色的身影互相眺望着,只是看着,互相都没有再走一步,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

    她不知道。她只是控制不住的,泪簌簌往下淌。

    然后,她取下金簪,割断了一缕青丝,手指一松,一阵风来,青丝儿就随风而去。

    割发,断情。

    曾我三千丝,若三千弱水君一瓢,而今还君一缕,一瓢独饮重归三千去。

    曾我对镜鸦鬓为君悦容,如今青丝赠君,前路殊途,燕燕儿再无重逢日。

    恩怨道不清,化作一杯入肠酒,悲喜理不断,劝君莫流连,尽相忘。

    此去千里烟波重,山长水阔知何处,前尘了,情义舍,八千里路风和尘,不如歇,黄粱梦。

    ……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一断肠,好去莫回头。

    莫回头,莫回头。

    ……

    请君留步,莫送。

    真心还我,珍重。

    ……

    而在这边的长安城楼上,摄政越王李景霄看着那队离京的车马,车帘子终于哐当一声阖上,然后队伍重新启程,愈来愈远。

    没有任何凝滞的马蹄,也无任何人回头,唯有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埃,迷蒙若三年一场南柯。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唤不回,故人归。

    李景霄荒忽地朝那个方向伸出手,仿佛想在这十方的天空中,抓住一点东西,最后的一点东西。

    然而,一阵风来,他只抓到了一缕青丝。

    细细的一痕,俨然是一缕青丝中散开的一丝,上面依稀凝着的佳人胭脂,是他熟悉的香味。

    割发,断情。

    她最后的最后,只送给了他这个东西。

    然后车马去,芳尘远,再无回头。

    李景霄静静地看着那痕青丝,空洞的眸子里没有任何东西,虚无,都是虚无,南柯醒后黄粱米未熟的虚无。

    “王爷,可要属下命人追上去?太傅大人车马都旧,脚力很慢,天枢台快马加鞭,半刻就追上了。”薛公的声音传来,他跪在地上,额头几乎碰到了地。

    敬畏,比前时愈百倍的敬畏。

    眼前一袭缃色衫子的,不再是那个“公子”,而是“摄政越王”。

    “……本王终于知道,她那晚见老三干什么了……她同老三告别,却连本王见都没见,甚至连说一声都没有……你说,她对本王有半分留恋么……没有,半分都没有……追上去不过是自讨没趣,不如……”李景霄顿了顿,苍白地一笑。

    “……不如,本王成全你……”

    这一句呢喃,仿佛从烂掉的肺腑里挤出来的呓语,幽幽地散在了风儿里。

    李景霄忽的低低笑起来,瘆人的笑,泅着一股寒气儿,像是讥讽,像是自嘲,像是无奈。

    更像是局散后,彻骨的凉。

    ……

    棋公子已经死了,我只能以摄政越王的身份,最后予你一份“懂得”。

    我懂,所以成全你。

    珍重。

    ……

    薛公被那笑声弄得不知所措,不知该劝什么,听得李景霄依稀道:“……退下,都退下……影卫也全部退下……”

    薛公一惊,下意识地拜首:“王爷不可!王爷如今贵为摄政,位同东宫,身份非同小可!其他人退下可,怎么可以连影卫都退下呢!请至少留下钟昧,保护王爷……”

    薛公的话头戛然而止。

    他看见李景霄紧紧攥着那缕青丝,然后血一滴滴从他掌心淌下。

    青丝一缕,柔弱无骨,竟然能被男子攥得,刺入了骨肉,鲜血淋淋。

    如同这最后一份“断情”,断了骨,断了心,断了余生所念。

    薛公呆在原地。看着血一滴滴淌,不知道该劝“摄政越王”保重千岁之体,还是放任“公子”入一场无果情劫。

    然而,还不等他想出对策,便见得李景霄转了个身,似乎故意的,背对了他。

    旋即,他就只看到李景霄的背,看得这一袭尊华无比的缃色衫子,高贵,威严,冰冷,陌生。

    然后,他看到这缃衫的王,双手撑在城门石垛上,弯下背,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一股细小的声音开始响起。

    薛公忽然什么都懂了。

    当他从那一晚烟花会中回来时,回想起左手记忆中的女子,右手他都快要生疏的小子,近在咫尺的温暖和触觉,他却因背负的秘密,不得已转身离去。

    于是他也这般,屏退了所有影卫,作为堂堂天枢台总管,双手撑住案沿,弯下背,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啜泣。

    薛公站了起来,不知何时,钟昧也出现在身后,似乎是担忧自家主子的异常,没有王令而自行现了身。

    “薛公,王爷这是?”钟昧欲言又止。

    “退下罢。所有人。”薛公加重了后三个字,伸出手,轻轻掩住了钟昧的耳朵,同时对暗中守护的影卫们重复了这句话。

    钟昧还想说些什么,耳朵却被捂着,半拖半拉的被薛公带下去,随之几阵阴风过,影卫们乍然散了干净。

    于是城楼上,就剩下了那男子一人。

    除了城下山呼千岁的百姓,城楼上转瞬寂静无比,没有任何人,侍从,或者影卫,都只剩下了他一人。

    缃色的王袍微微冷。

    彼时众星拱月的尊贵顿时落寞无比。

    那执掌天下一半的男子,那伫立于九州之巅的摄政越王,那凝聚着所有荣耀和瞩目的殿下,那棋局中央执掌生杀之权的位同东宫的,王。

    那孤身一人的王。

    他似乎不再抑制什么,肩膀的耸动逐渐剧烈,细小的声音逐渐变大,变得清晰——

    啜泣。

    ……

    王,终于变得像个失去了珍爱之物的孩子,哭得不可自抑。

    ……

    城楼之上,声声呜咽,没有任何人瞧见,也没有任何人回头。

    ……

    那个哭泣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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