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正是傍晚才听说山坡上老谢家正在争吵。做为村正,调解邻里纠纷和家庭矛盾正是他的职责所在,所以就来了。他听到高峻说话,已经认出了是高大人,忙弯腰给高大人见礼。这时,那个半大小子已经携了行李卷走到高峻与村正的身边,正要抬手丢出。

    高峻一伸手把他的胳膊攥住,那小子只觉一条胳膊像是被铁钳夹住似的,一动也动不了,行李卷掉到了地上。

    高峪也有些气愤地对那个男人道,“枉你还是她的亲哥哥,就这么任凭你老婆儿子胡闹,你还有没有脸!还是不是人?”

    高峻对村正说,“他们这么闹,不知老伯你是什么意思?”

    村正说,“高大人,我长这么大的年纪,说话办事都是把心放在正处来的,他们这一家原本老两口跟女儿住在一起,还有两个儿子,”说着一指那个男的,“这是老大,还有一个老二,住那间茅屋。”顺着村正手指看去,那间屋门窗紧闭,但是可以想到屋里有人。

    村正说道,“两年前这老两口相继去世,只有女儿带了孩子住在房子里,那个当二哥的倒是没什么言语。但是从今年年初起,大哥大嫂就想让她搬出去,说是自己儿子要娶亲。”

    高峻听了,厉声对那男人道,“你这么大年纪,不知道女儿未出阁,就是家里人?她住的是你父母的房子,父母去世就该由她来住。怎么,你父母管了他儿子的住处,还要管你儿子不成!”

    男人听村正叫来人“高大人”,又见高峻说话间已站到了明处,身上着了官袍,就胆怯了,嗫嚅着道,“我并不想如此,只是我媳妇她……”

    那婆子听来人说“父母去世就该由她来住”,心想自己计划了一年的事情眼看没有结果,儿子娶亲的事又远去了,心中一急,就放起泼来。往地下一坐,又哭又闹,说着什么“既然未出阁怎么有了孩子,有了孩子怎么算未出阁”。

    “你不怜惜你的姑姑,看她还有着病,就敢把她的被褥往外扔?你这样的心肠,谁家的女儿会嫁与你。”高峻说到气处,轻抖手腕,已将那小子摔跌在地上,那小子爬了起来,也不敢吱声,往角落里一站,慢慢地往他爹身后躲。

    高峻冲地上撒泼的婆娘说,“你再胡叫一声,看不掌你的嘴!”

    那婆娘果然不闹了,但还坐在那里不起,有些不情愿地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边两母女也止住了哭泣,待到村正对她说,“这位是柳中牧场的高大人。”于是拉了孩子过来见礼。

    高峻说,“你且放心在这里住,谁若再敢赶你走,看我不扒了他的草房!”

    说着扭头看自己的堂兄高峪。高峪明白,是高峻的口袋里没有钱。于是从兜里摸一把碎银,掂在手心里用食指拨出三块,欲待给她。

    高峻一把都抢过,道,“二哥你真是个奸商,总共就这几块,你还克扣。”说着伸手递与那母女道,“这是我堂兄给的,你拿去先请个大夫看看,再抓些药,剩下的买了粮食,够你母女吃些日子了,没有了再到牧场找我高峻。”说着又对村正道,“老伯,她们母女你要隔几天来看看,不要被人欺了。”村正答应下来。

    那女人先是不要,见这位高大人真心实意地想帮自己,而自己也正有个幼女嗷嗷待哺,于是就接了,嘴里不住地称谢。

    高峻看看天也晚了,就与高峪下了坡来,高峪说,“不是哥不愿意多给她们,实在是想着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再说,晚上我还准备请你去喝两盅儿呢。”

    正说着,就见冯征从下边迎了走上来。

    原来是冯征白天与杨雀儿,借着高大人的排场一块将亲事办了,晚上与杨丫头一合计,以自己两人的现况,要说怎么报答高大人还不是时候。于是趁天亮冯征就去打了酒,杨丫头亲自下厨房弄了几样小炒。去高大人府上一问,老婆子说高大人还没有回来,与村里人一打听,这才找来。

    高峻两人正没有处去吃,闻言立即到冯征家,见小炕桌上已摆了四样菜,摆着酒壶。高峻笑着对杨丫头道,“你这新娘子第一天就下厨房,这个人情我受不了也得受了,我二哥本来想请我吃饭,可他把钱都掏给北坡上的那对母女了。”

    几人坐下来,把酒斟上,杨丫头问,“是什么样的母女?”

    高峻将情况一说,杨丫头道,“怎么还有这样的哥嫂,真是气人!不过那女人也忒不小心了,怎么跟了那样一个没良心的人。”

    高峪说,“听起来似乎是个财主,这样的人心肠果然比王八还不如,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一拍屁股走了,真说不过去。”

    此话一带而过,两人与冯征又谈论起了砖窑的事,就让冯征去找找刘牧丞回来没有。冯征出去没一会,把刘武领来,刘武一见面就说,“我去高大人家只有柳夫人在,正不知去哪儿找你们。我把下午的事与大人说说,大人你得回家去,柳夫人正担心你呢。”

    他接着说,“我去县里,找到莫县令,莫县令十分配合,已经给察了历任县令的交割状,说那块山坡确属无主地。”说着还从袖中摸出了一卷纸,交给高峻。

    高峻接过一看,上边还记了一些其他的无主地块。高峪说,“太好了,这些地今后就有主了,我高峪就是地主”。他生怕那些地会被人抢了去似的,对高峻说,“兄弟,不知你眼下能不能找到人?我想现在就动工,吃过了饭就开干。”见高峻不吱声,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忙说,“不是我着急,你看,这眼见着就过年了,过了年正月里人都是犯懒的,一晃就到二月,二月一过,那不什么都晚了!”

    高峻看着他,像看个怪胎相仿。心说你光棍儿一个,难道就真不想想别人了?虽说自己眼下真不想回家,真怕去面对柳玉如,但是在一般人的眼里,再怎么着自己也是新娶了亲的人,他高峪兄也不该这么着像逼长工似地逼自己吧?

    高峪说,“我的好高大人,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现在没有农活,村里的人都闲着,不正好招了来挖挖地基、平平地,甚至还可以正好连夜就将挖出来的土制成坯,天亮了太阳出来正好晒干。”

    高峻被他一连三个“正好”逗乐了,杨丫头也笑着说,“看来这位高老爷的确是个干总管的料,大半夜的也能说出来正好。”

    高峻想了想道,“要半夜去从村里叫人,这事我干不了,我怕挨骂。不如你去让罗得刀和罗全这两个人去干吧。我估计,要是你给得价钱合适,会找到人的。”

    说干就干,放下酒杯,就让冯征去把二罗找了来,高峪对二人吩咐了几句,二人出去,立刻村子里就响起了一串锣声:“各家各户注意了啊——搂着老婆睡觉可没有人给钱——京城里来的高老爷——花钱雇人连夜挖坑——每人每宿四个铜钱——还有宵夜,先到先算——晚到不候——年老者不要——体弱者不要——来晚的不要——”

    还真管用,别说。正是农闲的时候,村中的男人们每天吃过晚饭,又没有消遣的去处,只得早早地躺下,可是那精力、精神却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听到大街上有人敲了锣这么扯着脖子喊,怎么也不像是假的。有的婆娘就说,“不就挖个坑,还能有平时种地累?去!干上两宿能买多少米!去!也省得你晚上总折磨人。”

    不一会的功夫,街上就聚集了二十多个人。把个高峪乐得,瞧着高峻道,“怎么样?”

    高峻说,“算你狠!我不陪你折腾,我得回家。”举步刚走,就看到刚刚出来的这群人里,有个年轻的女人。定睛一看,这不是晚上刚刚见过的那个姓谢的女子吗?在她的肩头搭过去一条布袋,从背后揽着那个小女孩。小女孩已经有些犯困,两对眼皮直打架。

    高峻在她面前站住脚,问道,“这位大姐,你怎么来了?”

    那女人看到是傍晚刚刚去过她家的那位高大人,脸上泛起短暂的一抹红晕,说道,“大人,我听到街上喊,就来了……”

    “你也想挖坑?”高峻有些不敢相信。此时高峪已经在招呼那些男人们,到他那边去分派任务了。女人显是有些着急,“高大人,你不要管了,”背着孩子就要走过去。

    高峻不让她走,伸手拉住她的胳膊问道,“你大哥来了吗?二哥呢?”那女子脸又红了一下,摇摇头。高峻没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这么死命地拉了人家一个女人是不妥当的,追问道,“晚上给你的那些钱怎么也够你吃、用上半年,你怎么……”

    女人想是急着让这位高大人放开自己,于是实话实说道,“哥嫂说……春天给我看病花了不少钱,还有他们说要给我去请大夫……钱我交给他们了。”

    听到这里,高峻连连在心里说是自己考虑不周,大把的银子喂了狗了。一个肯把亲妹子和外甥女往外撵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呢?那些散碎银子,足够他们娶上一房模样过得去的农家女了,而且还能再把房子起盖一下。

    “大人,你就让我去吧……”女子的话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气息不匀,又带来一阵咳嗽。

    高峪在那边分派好了任务,也看到了高峻这边,没说什么话就明白了。他走过来说,“你身体不好,怎么能干这种活?再说,你又是一个女的。”

    女子央求道,“二位大人,你们就让我干吧,我身体挺好的……再说,你们喊人的时候,可没说不要女的。”两人细回忆一下,当时还真没喊不要女人。

    高峻说,“可你背着孩子,她这么小,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说到孩子,那女人变了声调道,“只怪她命苦了!”

    高峻心里一颤,这又是一个有爹生、没爹养的孩子。心中不由把那个不知名的财主骂了不知道多少句“王八”。回身喊罗得刀,“你去,把她们娘两个送到我府上,让夫人给孩子安顿好了睡觉……这位大姐……你让她在府上的厨房,让婆子帮了,烧两锅热水,然后你给提到工地上来。”

    女人说,“大人,我能干重活的。”

    高峻的喉头有些莫名的发紧,罗得刀对她说,“走吧大姐,大人让你做什么只管做,工钱总有的。”女人将信将疑地随了罗得刀往高峻家走去,高峻又对罗得刀说,“烧完了水,她就不必来了,让夫人也暂时安排她在府上睡下。”

    高峪总共招集到了二十六个壮劳力,现在,他将这些人分成了两拨儿,用石灰在地上洒下白线,围出砖窑大致的轮廓,窑址就选在了那块坡地的阴面,两拨人各有承包地段,一声令下,各都闷头大干起来。罗全不知道由哪里提了几盏防的风灯笼,各处一挂,照如白昼。不一会罗得刀提了两大壶水回来了,那女子跟在他身后,也提了一壶水,怀里还抱了几只瓷碗。

    待罗得刀把水放下,高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你个蠢驴!我怎么和你说的!”罗得刀有些委屈地说,“大人,她非要来,我有什么办法?又不能绑了她!”

    女人看罗得刀挨了打,有些诚惶诚恐,“大人,我干得少了睡不着觉的。”

    高峻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说,“走吧,我送你回去。”说罢在前边走,那女人再不敢坚持,脚步轻轻地跟在后面。“那个男人是谁?”高峻路上问。

    女人飞快地答道,“大人,你不用问了。”

    “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我恨不得砍了他才出气,你倒好!”

    “大人……”

    高峻不再问,叫开了门,让老婆子再烧了洗澡水。柳玉如已经服侍了女孩子睡下,她自白天婚礼后,是第一次见到高峻,见他又领了女人回来,也不多说,拉了她进去洗漱休息。

    想想自己真还没什么地方可去,关了大门,高峻不知不觉地又回到了工地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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