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西州大都督高峻自从一入府就没有再露面,但高审行有个感觉:原来因为要给黔州灾情定责、而在黔州官场上引起的推诿、摇摆、观望、抱怨,以及因为窃窃私语、引起的与刺史离心离德的现象,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刺史大人的威严仿佛一下子又回来了。

    他把西州长史苏殷写就的奏章,一下子摔在他那些属下的面前。

    知道了奏章的内容以后,澎水县县令张佶低下了头,原来暗中与其随声附和的石城县、信宁县县令也噤声了。

    苏殷在坐,想起当初李引未失势时,因为水渠贯通时所起的龌龊,石城县和信宁县的两位县令还曾站在李引一边。

    但黔州的灾情出乎人们的意料,在丢官罢职的危险之下,他们又跑到张佶那边抱团儿去了。

    连她都有些奇怪,高峻突然出现在黔州引起的悄然变化,好比一座林子里各种各样的鸟儿正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忽然有一只雕儿的身影掠过了林子上空,林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她暗笑,不知一只装病的雕儿怎么就有这样大的影响。

    关于高峻此次的出行,苏殷和崔嫣已私下里问过,他到黔州来不穿官袍,就是为了防止引发高审行的不快。

    想想吧,父子二人同时出现在黔州众官员面前,老子是四品,儿子是三品,一向以黔州老大自居的高审行要怎么不舒服!万一刺史再当众训斥起西州大都督来,那高峻也不舒服了。

    因而取了个折中,官袍不穿、护卫要带。

    四十八名护卫就是柳玉如决定让他带的。柳玉如说,平时护卫可不带,但去黔州必是要带的,这个排场务必要讲,要让黔州那些大小官儿们知道,去的是三品大都督。

    再看一看张佶的反应,原先私底下声言、能找出一打儿证人的嚣张瞬间不见了。苏殷估计着张佶的心中也有个掂量——他再牛,总牛不过剑南道那些军界政界位高权重的人精们。

    高峻去剑南道平乱时是只身前往、是个西州别驾。而眼下是大都督,身边又是护卫又是长史,力量比在剑南道时无疑要大得多得多得多。

    这些官员们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起,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黔州灾情的上报已经迫在眉睫,再拖延下去,恐怕影响就不亚于这次灾情了。

    但西州大都督的病情仿佛没有一点好转,刺史在手下们面前忧心忡忡,一连几顿饭,高峻都没有吃下去几口,有些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这是一位父亲对久不见面的儿子的担忧,刺史对他们说,“你们先议论一下,我回后宅看一看。”

    于是西州女长史陪着刺史父亲大人一起回后宅,却发现高峻不在,高甜甜和樊莺也不在。

    崔嫣对他们说,高峻借着外边阳光好,试着带了甜甜到野外去晒一晒,于病情是有好处的。

    然后,崔嫣再拉住父亲,有些撒娇地说不让他回前边去,“为着李引的婚事,母亲已经有些忙不开了!”

    然后只有西州的苏长史回来、见这些重又有些交头结耳的黔州官员。她对他们说,“父亲大人走不开,”于是这些人便暂放下灾情、担心起西州大都督的病情来。

    苏长史道,“事情不能搁着不动,刺史大人不在,至少我们可以先估算一下此次灾情的损失,到时刺史大人写奏章时,也好有的放矢。”

    苏殷态度上也是有些变化的,她变得主动起来。刺史不在场,她便是在座中品级最高的官员,又是带诏到黔州携助抗旱的,人们不能不听。

    于是,先有黔州府库的掌管官员进行陈述,然后各县的官员们再说本县的详细灾情。

    他们发现,自大雨过去之后这么多天,这应该是他们头一次心无旁骛地、不掺杂任何无关情绪地说起这件事。

    最后,苏殷道,“损失不大嘛,前几天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吓到了。”

    她的这句话让众官员有些不解,这样的损失还敢说不大!难道是她从西州大都督那里取了什么经来?

    她说,黔州年初的开荒,几乎把原有的土地一下子翻了一倍。虽然这次大雨把六县冲垮了四县,但我们还有都濡县、洋水县各保了八、九成的收成。

    那么按着两县翻倍的土地计算,黔州今年总的收成,至少相当于去年四座县的收成了。长史开导道,“列位想想吧,去年黔州五县,我们在这样大的灾情面前,仍能取得四县的收成!”

    “如果不是因为刺史大人在年初就一力地在督促开荒,黔州怎么能抵住这样大的灾情?试问临近各州,今年有哪个州能够保得住八成的年景!?”

    人们不由得对刺史大人肃然起敬,可不就是这个理!如果都濡县和洋水县不开荒,那么收成只算保住了五县中的两县。

    西州长史道,“至于那些新开垦的荒地,在雨前我们每个人都是有些期待的,期待收成会更多一些。但是这里有了天灾啊,今年的收成虽然没有了,但土地还在呢!这对我们明年加倍地夺回损失,难道不是一大利好么?”

    群情激奋,这样说起来责任也没多大,犯不上斤斤计较了。有官员低声说,“唉!若是早上两天、只须两天!按着李引大人的吩咐砸开石渠,那会是什么成色!”

    女长史道,“那些引水的设施除了都濡县盈隆岭的水车被雷击毁,其余都算完好。明年,如果黔州剩下澎水、洪杜、石城、信宁四个县的石渠,都按着六县都水使李引大人的意见做过改造,难道我们不会加倍地把损失夺回来?

    转眼间,在座的就只剩下了澎水县县令张佶闷闷不乐,收成说得过去,但盐井呢?只有澎水县有盐井被淤,他总跑不掉干系。

    但是再偷眼看那些各县的同僚,已经没有人再多看他一眼,都去围着西州女长史献殷勤了。

    看看天色不早了,而刺史大人一直没有再返回前厅。让众人散去后,苏殷到后宅来,发现高峻、樊莺、甜甜三人仍未回来。

    但刺史大人脸色好了许多,态度也和顺了许多。她不知道,就在她引导着黔州众官员们分析今年灾情的时候,刺史大人曾经轻步移过去,站在门后听了一会儿。

    他现在的心情也很好。因为苏殷当众把今年抗灾的、还算说得过去的结局,与自己年初的开荒联系起来、而且似乎立刻取得了众官员们的共识,使他渐渐被动摇的威信一下子稳当了许多。

    只是接下来仍然要从速确定相关的责任,不然黔州的情况再晚报上去、等着长安问下来,那就极为被动了。

    这件事是个门槛,总得抬脚迈过去才成,但刺史大人不知道应该先迈哪只脚。他关心地问女儿,“峻儿怎么还不回来,可不要晕在山上半路。”

    崔嫣笑道,“有樊莺在呢!再说也该回来了,我们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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