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某扯着脖子失声叫道,“陛下,草民想到了,确实卖过!但草民以卖药为生,每日出手不计其数,方才有些想不起来了!”

    皇帝道,“卖药为生……怎么朕得知你是开茶坊呢?”

    厉某狡辩道,“小人卖茶为主,卖药为副。”

    皇帝道,“既是为副,每日仍能卖出不计其数,看来生意兴隆得很了……都是卖的这类可致人死命的药么?”

    厉某道,“回陛下,这可不是!草民一向救危解困,常卖些治疗头疼脑热的!而像此类烈毒,五月之中小民只卖过这一份。”

    徐惠暗到,“坏了!这人被皇帝绕进去了!”

    皇帝已“叭”地一拍书案,厉声喝道,“大胆贼枭!五月里你只卖了一份烈毒,却推说不记得了,必是你早知此药,卖出去便是害命,因而怕担干系不惜欺君!你可知朕金口一开,便可夷你三族!”

    厉某一下子跪倒,“陛下,陛下,小人鬼迷心窍,这才心有佼幸欺瞒了陛下,求陛下宽恕小人一时愚昧!”

    皇帝哼了一声,说道,“你可不是鬼迷心窍,也是不一时愚昧,而是事不涉已便什么药都可卖,若自己不能撇清时,一个乞丐你也会动动脑筋!”

    厉某此时已无话可说,把头一低,心中惊骇到极点。他并不行医,却以茶坊为掩护私底下卖烈性毒药,本不为大唐律法容许。

    五月,他卖给内侍的毒药亦不知用于何处,但皇帝专门拿来追问,想是犯了大事了!大事了!大事了!

    他的头脑一向够用,但今日极度紧张,几句话后,已无法自圆其说。

    皇帝喝道,“你身怀绝艺,素乏仁心,不思悬壶济世,只求遗毒敛财,贪利忘义,见钱眼开!即刻押赴同州上工坊,朕赐你当着坊众、服食自卖烈毒一瓶,不义之才全部罚没充公,三族无论男女,流放沙丫城金矿,无津无贴,世代陶金。”

    你们不是喜欢钱?那好,天天让你们无偿玩金子。

    对早已吓傻了的东宫内侍,皇帝道,“你去感业寺,终生为先皇遗妃们砍柴担水,滚吧。”

    内侍叩头谢恩,不得不说,皇帝对他的惩处太轻了。

    内侍走后,金徽皇帝说道,“今日之事且到这里,朕也累了……都散了吧。”

    武媚娘随晋王躬身退出太极殿,内心充斥着重生般的喜悦,在经过中书内衙时,她就不再进去,而是随着李治一直走。

    她对晋王道,“要依着我,便真的要夷灭厉某三族。”

    晋王低声道,“本王皇兄的断判总是有理由的,你怎么好妄加怀疑!本王原来还想,那个东宫内侍总免不了一个死,但皇兄的断判才有理——他事事按我的吩咐,可有罪?陛下对一个涉事内侍尚不乱诛,其视人之道可见一斑!我们不及呀!”

    武媚娘道,“世事真是难料!陛下若是无视乞丐之命,那么,害人无数的厉某也就不会事发了,这便是天大的错漏!一念之差,贤愚之别,”

    晋王道,“本王指天发誓,此生绝不负皇兄!”

    武媚娘低声道,“殿下今日之无畏,媚娘从未见过……也是因为陛下?”

    “这有什么,你可以看看龙兴牧场的羊,便知了。”

    ……

    太极殿内,皇帝起身欲回大明宫。

    但徐惠提出要回禀一下上次皇帝吩咐的、有关鼓励江南富资者兴办茶、酒、丝、纺和瓷、肆各业的法子,她已经拟定出一份底稿,请皇帝斟酌。

    皇帝一听,连忙叫徐惠跑出去取,而他坐在太极殿里等。

    但徐惠一出去,许久也不回来。

    皇帝自今日朝会后,便直接赶到太极殿来,他先与赵国公等人议事,又听刘德威回禀同州案情,然后又发配了武媚娘,处置了上工坊厉某。

    不知不觉,午时早就过了。

    皇帝腹中早已饥饿了,只因这个鼓励兴办茶、酒、丝、纺各业的事极为重要,乃是江南各地佃户迁移开荒后,对当地富资者及时进行引导和激励的法子。他一边叹着各行各业都不能顾此失彼,一边又耐心地等。

    最后,皇帝终于不大耐烦地,大声吩咐道,“来人,给朕去看一看,这娘们怎么还不回来。”

    徐惠回到门下省内衙后,匆匆找出刚刚拟就的文稿,转身要走时却突发奇想,又伏在书案上,拿笔沾了墨,在每一段的起头分别再加上“门下”两字。

    但每一段的首字,她在誊写时都照顾好了位置,此时楞要加两字上去,每一处看起来便像是硬挤下来的。她不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偏要这么做。

    这就费去了好一段功夫,等她人到了太极殿之后,又倚在殿门后边,就是不进去。

    殿外把门的太仆寺侍从早就看到了,他们对给事中徐大人的举动虽然有些好奇,也不便说话。

    直到皇帝等的不耐烦,在里面大声吩咐时,她在殿门外听得清清楚楚,这才脸如红布地转出身来。

    正要往外走的内侍就不便往外再走了,皇帝看到徐惠这么巧进来,想是什么都听到了,他有些哑然,冲内侍道,“你,你如何还不快去!”

    内侍愣怔着,不动,陛下让找徐惠,徐惠已到了,那自己还去哪儿?

    皇帝道,“还不快去女学里找叶玉烟,朕与给事中要商议大事,让她们置办些酒菜送过来。”

    内侍立刻会意,这是皇帝在掩饰,他发迹于西州牧场,整天与一帮牲口一样的光棍儿牧子们在一起厮混,粗言粗语的惯了。

    刚刚由鹞国公升位太子时,单单一个“寡人”的自称,被他说起来时便极为绕口,柳玉如等人在府中时时监督,终究也改不过来。

    皇帝登基之后的自称“朕”,更是费了这些女子们好大的力气才扳过来,但偶尔情急时还会说“我”、“老子”,人少时,有些粗话便脱口而出。

    今天这种情形,背地里朝一位太妃称呼这个,不得不说堂堂的金徽皇帝又犯了粗俗病,好在他反应快,灵机一动又支到叶玉烟身上去了。

    但徐惠赧颜而进,显然皇帝也不自在了。

    徐惠道,“陛陛下,文案在在此。”

    皇帝一抬腿,满不在乎地将两条腿往书案上一搭、身子往后一靠,索性闭了两眼道,“大致说说吧,老子饿得没精神了。”

    ——等侍中樊伯山手拿着新罗国国书匆匆进来的时候,樊大人就看到这么一幕——徐惠捧着文稿面红耳赤地回禀,而皇帝眼都不睁,在书案上架着腿。

    皇帝这才睁开眼,意外地道,“樊大人,你来得可真是太好了!徐给事中的长篇大论朕听得有些五迷,你是门下省主官,正该替朕分担一二,朕要回大明宫去!”

    他跳起来又道,“朕知道大人要来,因而已为你备下酒菜,稍后便到。”说完便往外走。一句脱口而出的习惯用语把他弄得这个不得劲儿!

    但樊伯山道,“陛下莫急!新罗国出大事了!”

    皇帝这才发现樊大人手中的东西,接过来问,“什么大事?”信已经在手上展开,是新罗国女王金善德的妹妹——金真德写来的。

    新罗国女王金善德,于八日前生育一子,即是皇帝先前与金善德所定的名字——李掖。

    不幸的是,女王金善德产后血崩,当天人已不在了!

    金真德在信中写道,接产的宫中稳婆说,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请示女王时,女王金善德忍着疼痛,毫不犹豫说“保孩子……”

    “保孩子……”皇帝喃喃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了,心中一阵哽塞。

    女王的妹妹金真德,在姐姐临终时曾问她,孩子这样小,要不要送他到长安去。金善德说,“李掖是我新罗国未来的新君,不要送去,你要替姐姐抚养他!”

    金徽皇帝宛如夜游,手里掐着新罗国的信、直着眼睛往外走。

    樊大人不放心,示意徐惠与他一同在后边跟着,但皇帝头也不回,只是猛地将右掌伸到后边来,制止。

    两人止步,听着殿外皇帝的御骑——炭火马稍后起步,蹄声无精打采地,不是去承天门,而是往反方向去了两仪门。

    樊伯山轻轻叹了口气,“唉!真是不幸!金善德去冬才到长安来过,长安倾城去春明门迎接,盛况如在眼前!想不到,世事无常!”

    徐惠道,“樊大人,听说女王酷似婉妃,是不是?”

    樊大人道,“正是啊……我们还是先来看看陛下吩咐之事。”

    徐惠暗道,樊大人从不玩笑,那就是真的了,原来世上果有这般巧合!难道这也有什么召示?

    她忽然想到,自己同谢贵妃居然也很像,她将手中的底稿给樊大人递过去时,仍然恍恍惚惚的想事。

    樊伯山接过来,打眼一看,见每一段落的前边,都不当不正地写着两个字——“门下”,这文理不通啊,以徐惠的严谨也不应该呀。

    他是门下省侍中,正管着徐惠,一向律已甚严的樊伯山不禁责备道,“徐给事中,你看看你,为陛下拟文何致随意如此!!”

    说罢,发觉徐惠无声。

    樊伯山便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圈儿发红,鼻翼翕动,以为她也在为金善德的事难过,樊大人连忙住口,不说了。

    ……

    金徽皇帝不知怎么爬上的马,恍恍惚惚拐进了两仪门。

    他不是要去女学,而是要过月华门、从安仁殿与归真观之间穿过去、过千步廊,然后从嘉猷门到掖庭宫去。

    太极宫与掖庭宫只有两道门相通,南面的通明门多为内侍省宦官、低等宫妇通行,而北面的嘉猷门,则是皇帝、后妃、掖庭宫女官通行。

    皇帝骑着炭火进了嘉猷门,回想着去冬的某天,他便是被内侍们从这里引到掖庭宫来的。金善德来时,下榻处便在掖庭宫女官的宿区。

    他只是凭着记忆,在鳞次栉比屋宇中穿行,居然一点冤枉路都没走。

    沿途的女学学生、掖庭宫宫人、女官之中,有许多人都看到皇帝身后只跟着几名亲卫溜哒过来,也没有仪仗,不知道皇帝要去掖庭宫做什么。

    有宫中女官匆匆、无准备地上前候驾,以备皇帝垂询。

    她们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不能过近,也不能过远,但须以能清楚听到皇帝最低声的吩咐为宜。

    最后,皇帝驻马在一间不大的院门前,这里曾是新罗女王曾宿处,自那几日后,这里便封闭了。

    掖庭宫中从不缺住处,尤其是皇帝上位后,这里出放了不少的宫人。

    因为这里曾是先皇为鹞国公赐婚之地,门上上着铜锁,门楣上曾经鲜艳的贴红已经残破,泛白。

    皇帝在马上无声地摆摆手,立刻有知事的女官上前将院门打开。

    皇帝缓步进去,反手将门掩上,亲卫及女官未得吩咐,谁也不敢进去,就侍立在外头。

    院中悄无声息,半个时辰过去,皇帝好像在里面遁形了一般。

    此时,皇帝正默默地坐在内室,回想着新罗女丞相金春秋当时是站在哪里,金善德在哪里。

    屋中桌椅尚在,皇帝一恍神,仿佛上面又摆满了山珍海味,杯盘罗列,仿佛鼻翼中又扑进了浓郁的酒香。

    皇帝与金善德相处时间太短了,但回忆中的细节却蜂拥而至。然后幻象撤去,桌面上又空了。

    此时屋外有一名女子道,“是陛下派内侍传的口旨,指名让我备办酒菜送过来……”

    皇帝心道,“这是不错的,是父皇令人给我和金善德送酒菜来了!”

    随后有三名女子进来,两人抬着食盒,一人指引。

    她们将食盒中的小菜、酒、酒盏、碗筷一一摆在桌上,然后负责指引的女子对另两人低声道,“你们回去,再往太极殿送一担。”

    屋中又剩下两人,一个是皇帝,女子是叶玉烟。

    传语内侍到女学之后,指明说,陛下要叶玉烟备办酒菜送到太极宫——明确无误。

    只是做至半途,人们便发现皇帝往掖庭宫去了,叶玉烟对纪国太妃道,“我猜陛下临时变了地方,只好由我带人送过去了。”

    此时,叶玉烟极为麻利地动手开了酒坛,先为皇帝满上,轻声道,“陛下你要的酒来了!”又将筷子给皇帝递过去。

    皇帝恍惚着接过来,对她道,“我们多久未见,你也坐到朕身边来。”

    叶玉烟暗喜道,“啊,陛下仍记得我们许久未见了!”她连忙在皇帝身边坐下,皇帝已抓了酒坛,也替她满上了。

    “你且陪禽兽不如的人……干了这一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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