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四十几岁的李淳风总算如梦方醒,连忙又将石榴抛过肩头,再被宫女接住,而他用双手稳稳地捧住那盏茶伏身于地,赧颜道,

    “陛下诲人之法,宽容而令人难以忘怀,此时小臣已知道前些日错于何处了,今后再也不敢犯!”

    皇帝笑问,“那你错于何处呢?”

    李淳风红着脸道,“易学类象,宽泛而且多指,如果只凭一已之见妄加意会,难免会出偏差,轻则误导视听,重则误了大事。淳风一向于易理上十分自负,但正是陛下令小臣深刻意识到这一点,小臣今后出言更当谨慎!”

    皇帝很满意,和声细语对太史令道,“朕亦知易理博大精深,可状世间万物,但太史令即便说天说地都说得准,怎能与皇后说朕的水火呢!但凡有一点于朕不利之处,皇后便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了!!”

    李淳风唯唯喏喏,深自懊悔。

    皇帝道,“以后你若想说,自可与朕来咧咧,朕于此道也十分感兴趣。”

    太史令心头一热,回道,“陛下头脑非常人可比,小臣只怕见识短浅,不能应付得了陛下垂询!而且……小臣与皇后娘娘所说的话中,确有意会之处,并非全用的易理。”

    皇帝忽然来了兴致,探着身子问道,“李太史令不妨说说看?意会之语也能令皇后深信不疑?朕须要好好学学,往后可用来哄哄她。”

    李淳风道,“比如皇后曾说了一个与陛下仅差一个时辰的命造,小臣当时便猜到,此人是陛下孪生的先皇皇子,于是再结合丙火之理讲出来的!”

    皇帝微微点头,自语道,“果然见些道理!你有所不知,朕的那个孪生兄弟确实死于火,但既非丙火,也非丁火,而是炭火……这便更见玄妙,只是八卦类象,广而泛之,要断得准的确很难!”

    李淳风道,“今日经过陛下一考,小臣顿觉连自信也没有了!”

    皇帝摇头道,“太史令何必如此,你已很不错了!易理再怎么博大精深,总须解读于一人之脑,有道是一花一世界,以一朵之艳虽然囊括不了满园,总可报禀春色,给人以期待。”

    李淳风再度伏地,颤声道,“陛下启迪之语,令淳风茅塞顿开!任何数术如若离了助人之心,便无所谓准!”

    皇帝道,“太史令所想的,比朕讲的还见精深——能造福于众人的本领才是真本领——好啦,朕想再让你猜一次,这次朕明确告诉你,是猜个人。”

    “猜人?”

    “太史令请往你身后看,东西两边各有一只木柜,你来猜猜看,朕的贵妃到底藏于哪只柜子里呢?”

    李淳风扭身往后看去,果然在殿门东西两边,各有一只一人多高的木柜。他身边的宫女眼中分明显露出焦急神色,但又不敢明显提示。

    李淳风认为这一次比上次要容易的多了,总归只是有与没有,在两个里面猜出一个,这有何难!这次他胜券在握,心说可再也不能错了。

    于是想了想,说道,“陛下,微臣若是连这个也猜不出来,多年学易岂不就白学了!”

    皇帝微笑不语,已被他赐予李淳风为侧室的宫女,在旁边急的恨不得直跺脚,又不敢通风,只是嘀咕道,“在陛下面前,大人万万不可卖弄。”

    但李淳风此时急于表现,当时便琢磨着说道,“陛下,贵妃为中女,必用‘离’卦类象,若贵妃藏于东边,则微臣起‘火雷噬磕’卦,若贵妃在西边的话……微臣起火泽睽卦,那么卦象一出,微臣的答案立时也就有了!”

    皇帝道,“说说看。”

    李淳风道,“噬磕之内见坎、艮,但坎为中男、艮为少男,微臣断定贵妃一定不在这里!而睽卦之内有坎、离,离为中女,睽字又有众目视看之意,贵妃岂不正在西边的柜子里么?”

    皇帝听了一愣,还真让他猜对了,谢金莲就是在西边的柜子里。

    “陛下,微臣可猜对了?”李淳风问道。

    皇帝冷哼一声,“叭叭”击了两掌,朗声道,“爱妃,李太史令说你在西边柜子里,还不出来更等何时?”

    李淳风扭着头盯住西边的柜子,心说跑不了你!

    但柜子没有一丝动静。李淳风就是一愣,随即东边的柜门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位宫装女子,头戴着孔雀开屏的金饰,脸含笑意,手中还掐着一册书。

    她是徐惠,冲着皇帝万福了一下道,“陛下。”

    李淳风在上一次皇后召见时曾见过贵妃,此时一看就有些傻眼,站在眼前的不是贵妃还能有谁!

    “这、这……”他有些结巴,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想不到这么简单的事,又让他玩砸了!

    皇帝板着脸,问贵妃道,“爱妃,李太史令明明说你应该在西边柜子里,你怎么从东边出来了,东面应该是中男才对,这作何解释?”

    原来贵妃手中的那册书正是《易经》,她假装翻了翻书,回道,“陛下,这真有些难,臣妾刚刚学易,也解释不通啊。”

    皇帝笑道,“那爱妃还不快些进去,再从西边走出来!”

    贵妃再万福了一下,“是,陛下。”

    说罢,她果然又原路回去,从里面伸手闭了柜门,然后柜中再无动静。

    李淳风还是不信,难道皇帝还能在大福殿地底下挖了地道?

    即便被玩傻了,今天的事也不怪李淳风。大明宫有两位贵妃的事,就算有知情人往外传话,也只会传给宫外某个极有权势的人物。一个清水衙门里的太史令能听到什么?

    皇帝又击了一掌,“爱妃,出来吧。”

    西边的柜门一响,贵妃从里面走了出来,还是那身服饰和打扮,手里那册书还掐着,她捂嘴窃笑,对皇帝万福道,“陛下,臣妾从这里出来了。”

    她走出来时,西边的柜门并未关,李淳风“蹭”地一下子跳过去,把上半截身子探进柜子里,在柜板上这儿敲敲、那儿看看,所有人都忍住乐,不一会儿便看他抓耳挠腮地退出来。

    恰巧殿外有个内侍回禀道,“陛下,鄯州司马王玄策有飞信送到。”

    皇帝道,“拿进来。”

    内侍进殿,皇帝对贵妃道,“你们两个去吧,朕和李太史令有正事了!”

    李淳风乍一听,便觉着不对劲儿——怎么让贵妃出去却说“你们两个”,然后听着东边的柜门又一响,又一个贵妃从里面跑出来了!

    两个贵妃!一模一样!手拉着手到内殿去了。

    皇帝道,“方才两次考验全是朕事先做好的,不作数,我们不妨再来猜一次,这一次才见你的真本事。”

    他举着内侍刚刚送来的飞信,“此信连朕也未打开看,我们便猜这个。”

    李淳风抖擞精神,问道,“陛下要小臣猜什么?可是猜王司马是否完成了陛下使命?小臣不用猜,王司马一定做到了!”

    “这个不必猜,朕也这样认为……我们不妨猜一猜,王玄策此次带着朕的八百护牧队前往西域,他们到底动没动手?”

    李淳风道,“小臣已经不好意思再起什么卦了!不过,只从王司马的脾气、以及他上一次出使戒日国时的作派,小臣猜他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为何?”皇帝问。

    “毕竟一个人能捞到两次同样的、可以露脸的机会并不多见,以王司马的脾气禀性怎么能放过呢?”

    连李淳风都知道王玄策的性格有些“野”,上次去戒日国,他和蒋仁师只剩了两个光杆子,那也说动手都动手了。那么这一次连皇帝都兴师动众了,还能有什么例外?

    皇帝点点头,“如果朕再换个问法——他们到底用不用动手——太史令你要如何猜呢?”

    李淳风迟疑了,因为从动手的理由上看,似乎也不大必要。有碎叶城阿史那欲谷的力量在那里,王玄策的人不必动手也说得过去。

    这么一想,李淳风难于取舍了,“陛下的不同问法,将小臣弄乱了。”

    皇帝道,“朕问他们到底动没动手,是站在朕的位置看事,再问他们到底用不用动手,则是站到了王玄策的位置去看。既然有‘一花即是一世界’的说法,又岂能只以自己的眼光视事呢?”

    李淳风由衷地说道,“陛下这番话虽然不似微臣这般、句句不离易理,但小臣不得不说,陛下才是化繁为简的高手!小臣今日最大的受益便是——欲要测得准,便须站到对方的位置去看啊!也难怪陛下战无不胜。”

    皇帝道,“太史令前番的占卜可能都合易理,但你恰恰不知皇后对朕的情意——哪怕太史令只说了一点点于朕不利之处,朕都怕她作了心病啊!”

    李淳风赧颜道,“小臣知错!看来皇后娘娘的确上心了,上次问卜之后,昨日娘娘与淑妃又召小臣问陛下的事,唉!小臣又有些胡言乱语了!”

    皇帝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有时……也不可用,皇后再问卜于你,你若一下子答得南辕北辙,朕恐怕她在担心之外又会有疑心了!”

    李淳风坚持道,“陛下,小臣依据易理、对娘娘所说的一些事情,朕下注意一些总没有坏处。”

    皇帝不再说这件事,而是也去猜测王玄策此次在西域的行事方式。他说,这件事要看得准,须从几方面斟酌:

    李淳风道,“请陛下赐教。”

    “一要看看阿史那多贰的想法,别看阿史那多贰吹得多厉害,又是什么五千人马,又是五百里地,他这点家底在朕眼中算什么?他若真有底气,便不会拿个请封吕氏的由头,来试探朕的态度。那么有大名鼎鼎的王玄策前去要人,再加上碎叶城阿史那欲谷,朕猜他不敢为了一个吕氏用强。”

    “二要看看王玄策,两次去西域有何不同。第一次出使戒日国他吃了个闷亏,出使任务已经不可能完成,那么他不回长安请示、擅自主张大打出手便是性格使然。而这一次我方力量占优势,再加上对方心虚,那么在能够平稳完成朕的使命时,他还愿意拿着朕极为看重的护牧队去冒险、惹事吗?”

    “三要看一看阿史那欲谷肯不肯出力,这也要分两方面看。首先他对阿史那多贰注定不满——老子这么大的地盘才是个都督,你才五百里地就敢妄称可汗?长安没有话、老子不便妄动,但长安人都来了,你敢不听话试试!”

    李淳风笑了,问道,“其次呢?”

    “其次,阿史那欲谷也好面子,上次,天山牧三百护牧队在他地面上搅了个天翻地覆,到如今已经不可能从护牧队身上找补了,而今天又有八百护牧队观战,只要阿史那多贰敢乍刺,太史令你说,朕这个瑶池大都督会怎么做?”

    李淳风暗想,我若是瑶池都督,只要休循部敢不老实,我也会拿十个劲儿出来狠削休循部!

    “第四,休循部地方虽然不大,但若想找出几个稍有姿色的女子来,还不算难事吧?吕氏的那个姿容朕又不是没见到过,不及你这位侧室一半!”

    他说,阿史那多贰倒是有可能、从吕氏身上得到了些新鲜,但他更多的、应该听信了吕氏的吹嘘,“贤名闻于黔州,礼仪显于掖庭……声动长安”。

    吕氏也就是被休循部奇货可居了!如果长安稍稍一糊涂、允其所请,休循部是不是可以封瑶池都督的嘴了?

    李淳风心悦诚服,不得不说,金微皇帝坐在长安、玩够了,便将远在西域的每一方想法都猜到了。

    皇帝哼了一声道,“朕不但未允其所请,反而将王玄策和天山牧护牧队派过去要人,朕猜他不必瑶池都督动动身子,便将吕氏交出来了!”

    李淳风往前凑了凑,“陛下,那我们还等什么呢?快看一看飞信吧,以解小臣心头之奇痒!”

    见皇帝点了头,太史令迫不及待地上前,颤颤哆嗦地打开那支小小的纸卷儿,并且清晰地念出声道:

    “臣王玄策,奉陛下命,与八百护牧队顺抵瑶池都督府,都督阿史那欲谷仅致一信,休循部立归吕氏,但与吕氏同逃牧子,数月前已遭休循部所戮。臣率护牧队押解吕氏,此刻已在西州……”

    太史令禁不住赞道,“陛下真神人也!视之千里,而不失一毫!”

    只是他仍有些不解,因为刚才他对王玄策的猜测出入很大,“陛下,王司马的性子因何这般中规中矩起来!”

    王玄策去鄯州赴任前,时任兵部尚书的皇帝曾与他有过一次深谈,但此时皇帝不便对太史令深说,只是淡淡地说道,“性子未变,变的是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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