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面面相觑,都摇着头。

    “没见过他吧?”

    “是啊,人真没回来过。”

    “反正我们是没见他。”

    “行吧。”闫思弦沉默了几秒钟,朝向小国道:“他也没找过你?”

    小国一愣,连连摇头“没啊。”

    闫思弦不再看向小国,“哥儿几个,不好意思了,你们得跟我去局里走一趟。”

    “怎……怎么?”大嗓门的胡叔怂了,“你要抓我们?”

    “不是抓,是配合调查,再说,这地方太冷了,我保证,给你们安排的住处比这儿舒服。”

    这话当然无法让几人信服,胡叔将几个后生护在身后,活像一只护仔的老母鸡。

    “你们讲不讲理?”

    从最初的吓蒙了的状态里回过劲儿以后,几个后生很快也统一了阵线,七嘴八舌道:

    “我们不去!”

    “对!警察不能乱抓人!”

    “我们没杀人,小川儿干了啥我们也不知道!”

    自始至终只有小国苍白着脸没说话,他好像真的很腼腆。

    闫思弦深深看了小国一眼,对众人道:“我再说一遍,不是抓人。但你们要是不配合,可就说不准了。”

    这次,小国说话了。

    他对胡叔道:“要不……去吧?”

    五人沉默着。虽然沉默,行为却说明他们已经屈服。他们陆续上了两辆警车。

    收队。

    有的刑警负责将五人送往市局,有的则等待车辆来拖走电动车。

    闫思弦也启动了车子。

    副驾驶位置的吴端问道:“你要单独审他们?”

    “嗯。”

    “你看出有问题了?”

    “看不出来,是推测。”

    “推测?”

    “嫌疑人抛弃电动车的地点,他不该把车丢在那儿。我问你,丢弃电动车的目的是什么?”

    “是……掩藏踪迹,免得被我们查到。”

    “对,掩藏踪迹。如果是这个目的,傻子才会把作案用的交通工具丢弃在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不是自暴马脚吗?干什么?羞辱咱们的智商啊?生怕咱们查不出他的身份?”

    “你的意思是……”吴端的眼睛亮闪闪的。

    “我的意思是,”闫思弦挑起嘴角,“嫌疑人回到那片棚户区,一定有除了抛弃电动车以外的某个目的,甚至,他根本就没想把电动车丢弃在棚户区,电动车之所以在那儿,是意外导致的。”

    “你觉得那五个人里,有人在肖川作案之后见过他,那个人撒谎了?”

    “也有可能是五个人都在撒谎,所以要分开询问,像刚才那样几个人乱哄哄的,问不出什么。”

    两人沉默着,闫思弦专心开车,吴端则在思考案件。

    他回想着闫思弦刚刚的分析,不由觉得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与闫思弦刚刚重逢的时候。

    闫思弦总能在关键时刻找到突破口,让案件调查峰回路转。

    那样又充实又有趣的日子,真的就要回来了吧?

    吴端瑶瑶头,想把这些奇怪的感觉赶出脑海。果然人不能过得太好,像林黛玉似的,闲得,胡思乱想。

    见吴端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两眼放空,一会儿又唉声叹气,闫思弦道:“你干嘛呢?”

    “没什么,就是……案子有点复杂。”

    “真的?”闫思弦对吴端的这一说法半信半疑。

    “嗯,你好好开车吧,我睡会儿。”吴端闭上了眼睛。

    闫思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睡?谁天天嚷嚷着睡眠严重饱和,等伤好了要好好熬几个夜报复社会?这什么情况?

    市局。

    在休息了一个多月后,吴端第一次正式参与案件调查,自然免不了同事们的一番嘘寒问暖。

    吴端也很兴奋,一兴奋难免就秃噜嘴,向大伙承诺道:“打今儿开始,我就回来上班了。”

    这话是快过脑子的,说完,吴端偷偷用余光瞄向闫思弦。这是他不曾跟闫思弦商量过的。吴端有点心虚,他觉得应该提前跟闫思弦商量,毕竟他养伤的这段时间,多亏了闫思弦无微不至的照料。

    吃人嘴短!吃人嘴短啊!

    果然,闫思弦绷紧了脸颊道:“吴队暂时不出外勤,只负责一些协调工作,审讯和组织案情分析会之类的,另外,他只上半天班,什么时候恢复全天……遵医嘱吧。”

    “那个……”吴端心虚地岔开话题,“人带回来了,先审吧。”

    闫思弦没答话,径自向问询室走去。

    吴端也想跟上,却被女警李芷萱叫住了。

    “吴队,赵局找你。”

    吴端有点反应不过来,消息传得这么快吗?他前脚才刚进办公室,赵局后脚就叫他。

    来不及多想,吴端对闫思弦的背影喊了一句:“我等会儿过去。”便匆匆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问询室。

    这次,只有胡叔一个人。

    闫思弦将手中的一次性纸杯放在胡叔面前,“喝点热水。”

    明明只是一杯普普通通的水,却被胡叔喝出了喝酒的架势,他一饮而尽,放下水杯时甚至还故意在桌上磕了一下杯底,就差翻过来让对方看看自己确实喝完了。

    “还要吗?”闫思弦伸手去拿纸杯。

    胡叔更快地捂上了杯口,“不了不了。”

    闫思弦坐下,“那咱们说说正事儿吧,肖川回来的那天,都跟你们说过什么?”

    坐下以后,闫思弦便再也没有看胡叔一眼。他低头看着手中文件夹里的资料。

    那是嫌疑人肖川的背景信息。

    肖川和问询室里的五人的确来自同一个南方村子。

    肖川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姐们早早嫁人,减轻家庭负担。

    肖川读书时成绩很好,一度被认为是全村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可他刚上高中那年,家里的拖拉机翻了,他的父亲和弟弟当场被砸死,这个生活条件在村子里还算不错,原本最有希望出大学生的家一天之间支离破碎。

    顶梁柱没了,母亲身体又不好,做为仅剩的男人,肖川必须肩负起养家的责任。

    父亲的葬礼过后,肖川便背着被褥,随村里的叔伯们踏上了打工的列车。

    他从小工做起,因为心灵手巧,又勤奋肯学,很快就掌握了刷墙、铺地之类的装修技巧,能够独当一面了。

    他始终沉默寡言。跟一般的打工者不同,除了干活和睡觉,他只爱两件事,读书和攒钱。

    攒钱是为了母亲,读书则是为了自己。

    在肖川居住的窝棚里,刑警们找出了一个帆布背包,那背包很大,上面打着补丁,肩带和背包连接的地方针脚被撕扯得有些稀疏,能看出来,那个位置被缝补过很多次,各色的线头挂在上面。

    背包里全是书,沉甸甸的。

    在肖川心中,一定埋藏了深深的遗憾吧。不知他翻开书页的时候,会不会幻想自己正坐在大学的自习室里。

    资料的最后一页是一张诊断报道。

    肝癌晚期。

    一个月前,肖川的母亲被查出了肝癌晚期。

    闫思弦能想象得到,一个勤俭质朴了一辈子的农村妇女,是如何默默忍受病症初期的痛苦,硬生生将病症拖到了晚期,使得自己形容枯槁。

    毫无疑问,肖川是个孝子,从这一家的银行流水就能看出来,他打工赚的钱几乎钱汇给了家里,自己只留下相当微薄的生活费。

    母亲患了癌症,这个家更缺钱了。

    这是个能站得住脚的犯罪动机,一个被钱逼到走投无路的人,谁都不知他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比如在僻静路段拦路抢劫,比如由抢劫演变为杀人。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了。但闫思弦还是等待着胡叔的答案。闫思弦已经看完了案宗里的内容,胡叔却还没给出答案。

    “他跟你说什么了?”闫思弦重复了一遍问题。

    他并未询问肖川是否在犯案后回来找过他的工友,而是一上来便拿出“我知道他找过你们”的姿态。

    严格来说,这是诈供。好在法律对诈供的描述既模糊又宽泛。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能要求正直的人在跟流氓对抗时只能用正直的手段,那简直是在保护流氓。闫思弦一直认为,警校应该开一门课程,教一教大家如何打诈供的擦边球。

    胡叔还是没有开口,所以闫思弦才有时间胡思乱想。

    终于,胡叔开口了。

    他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川儿太不容易了。”胡叔感慨道:“那孩子可怜啊。”

    “所以你们都知道他妈妈得了癌症?”闫思弦问道。

    胡叔点点头,“他要是真干了什么,那是因为他没办法……没办法啊……”

    闫思弦靠在椅背上,冷眼看着胡叔,“这是他给你的解释?杀完人之后他就是这么跟你解释的?”

    胡叔摇头,“他真的没来找过我们。”

    真的。

    人在撒谎的时候往往喜欢用这样的词语掩饰。

    “你好好想想,”闫思弦道:“你们可是有五个人,这事儿被问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胡叔犹豫着,最终还是点了一下头道:“好吧,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是回来过一次,只是说他犯了事儿,要去躲着,让我们帮忙照顾他妈,还拿出了几百块钱。”

    “你们见面时的情景,仔细说说。”闫思弦向前探着身子。

    “我们没见面。”胡叔摇头道:“我只是听见……那天晚上,小川儿和小国吵架……好像是吵架吧,声音不大,我迷迷糊糊听见,又迷迷糊糊喊了一句’小川儿回来了?’他们就没音儿了。

    第二天一早,我问小国,小川儿是不是回来了,小国就拿出来几百块,说是小川儿给的。

    再细问,他就跟我们说,小川儿犯事儿了,好像是杀人,得出去躲着,他不让小川儿走,俩人就吵起来了。

    最后小川儿还是走了,留了几百块,说是想让小国帮着照顾他妈。”

    胡叔满心哀怨地低下了头,仿佛他干的是一件背信弃义的事儿。

    这种法律意识的浅薄让闫思弦有点同情胡叔,他指着照片道:“你觉得肖川无奈无辜?那你看看被他杀死的人。

    周忠戎,退伍汽车兵,一条腿丢在川藏线上,被肖川遇上他就活该遭遇灭顶之灾?凭什么?!”

    闫思弦已经在努力压制心头的不爽,即便是劝慰人,也是犀利的。

    “我不是那意思,我……”

    胡叔编不出给肖川开脱的理由了,他只能叹气,“那孩子……就是一时想不开啊……”

    闫思弦继续问道:“你还记得肖川和小国的吵架内容吗?哪怕只有一句半句也行。”

    胡叔摇头,“我睡觉沉,真不太清楚。”

    “行吧,最后一个问题。”闫思弦道:“小国有没有跟你提起过那辆电动车?他知道电动车被肖川骑回来了吗?”

    “他没说过,应该不知道吧。”

    “我暂时没什么问题了。”

    闫思弦叫来一名实习警员,让他将胡叔带到一旁的小会议室休息,同时把人看住。

    和肖川平辈的后生们可就没那么多心理负担了,闫思弦一搬出来“包庇犯罪”的罪名,这些被单独询问的后生便把知道的都撂了。

    跟胡叔所说的情况基本一致,在11月14日凌晨,大约抛尸一个小时后,有人和胡叔一样,也听到了肖川和小国的吵架声音,并在第二天一早,从小国的描述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其中一人还记得小国骂肖川骂得挺凶,说了好些脏话。肖川则说了一句“你害死我了”。

    这句话让闫思弦的眼前一亮。

    “你确定肖川说过这样的话?”闫思弦问道。

    “反正就是那意思。”接受询问年轻后生道。

    “那小国怎么回答的?”

    “他……他没顾上回答,因为胡叔被他们吵醒了,胡叔嚷嚷了一句,好像是问小川儿是不是回来了,他们就走远了,我就听不见了。”

    “走远……那他们聊完以后,小国什么时候回来的?”

    后生摇头,“不知道,没过多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闫思弦又问了关于电动车的问题。这后生也表示自己并不知道电动车被骑回来了,他一直以为肖川是骑着电动车走的。

    “最后一个问题,”闫思弦道:“肖川回来的事儿,为什么一开始你们都不说?”

    后生揉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那个啊……我们都看胡叔的脸色呗,而且,别人都不说,就我说了,以后在村里传开了,是我出卖的小川儿……我倒好说,一年到头都不一定回去一次,我爹妈怎么在村里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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