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都南京、苏州两处江南重镇,顷刻间风云变色。

    苏州城,吴县县衙。

    査继佐清早刚刚命人打开县衙大门,在门口将贴着抄家榜文的告示牌挂在门口。两个衙役打着哈欠把红木框、柞木底的告示牌挂在门口,正准备转身到街口的茶馆里去洗脸吃早点,猛不丁感觉身后有异。回过头一看,却大吃一惊。

    身后,早已聚集了二百余人。许多人身上披着厚衣服,一看就知道从昨天夜里就到衙门前来了。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看到这么多人悄无声息出现在衙门口,衙役的声音都变了。苏州可是有抗税传统,动不动就打砸衙门的,二十多年前可是出过类似的事,那件事之后还有人为抗税的人写文章歌功颂德。

    “别乱来啊!咱们衙门里可是驻着一哨兵呢!”年轻的衙役声音都发颤了,但是仍旧是色厉内荏的恐吓着。

    人群里立刻发出一阵喧嚣吵闹,但是,在年老成精的老衙役眼里,这些人吵闹归吵闹,却是不是来闹事的。

    “不要吵!有事慢慢说!”

    “咱们是为了这桩公事来的。”

    人群之中,一个老者分开人群走到了两位衙役面前,指了指告示牌上的几张榜文。那上面用牛蹄大小的关防大印盖着朱砂,在雪白的一尺二宽,三尺长的榜文纸上显得煞是显眼。巡察御史!苏州府通判!吴县知县!随便哪一个,都是可以轻松逼死一家人的存在。

    査继佐到了苏州上任之后,便立刻挂出了自己这个巡察御史、苏州通判、吴县知县的职责、权柄。杀气腾腾的向吴中士民宣布,本官这个官是皇帝特旨任命,为的便是推行钱粮新政,征收钱粮而来。所以,本官要做的事就是清查田亩,核查铺户,征收钱粮赋税。

    与这种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一同发布的,就是这位集三职于一身,手中握有一营兵马,执杀人权柄,便是巡抚大人见了也要忌惮三分的查大人发布的奖励举报条例。

    “凡涉及顺案者,家人奴婢不出首者与主人同罪,奴仆庶子女儿等告发,可按照条例赏给金银或者进培训班,以后赏给官职。下等奴仆土地房屋金银。”

    “主人若是不想死,就举报同案三人以上!便可免死!”

    举报奖励的相关条款,瞬间便如长了翅膀一样,在苏州府以爆炸速度传播开来。

    査继佐很是巧妙的将清理“顺案”涉案人员与抄家、清理积欠钱粮结合在一起。反正涉及顺案的官员士绅大多也是积欠钱粮的大户。而且,有了顺案这个条款在,收拾他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便不能用抗拒朝廷横征暴敛的伟光正名义来煽动百姓作乱。

    就算是作乱,査继佐也不怕。他还巴不得有人先跳出来,挑战他这个朝廷特任官的权威。这样,他便可以令那一营广西狼兵趁机血洗苏州。也好让大将军看看咱的雷霆手段!最好,这些人在鼓动暴民闹事的时候,他查大人还能受点轻伤,这才能显示出他精忠王事、不辱使命,不负大将军所托的精神来。

    但是,苏州的士绅也都是欺软怕硬惯了的。见査继佐杀气腾腾的带着大队人马开进苏州,反倒没有了往年的那股劲头了。

    “哼!苏空头!果然是苏空头!”

    査继佐用海宁方言骂了一句,算是开了地图炮。

    苏州人,有个来历已久的绰号,叫“苏空头“。这个“苏空头”的绰号(主要是指生长在城区内的苏州男人)可谓由来已久,其主要特点是:一、专作陪人吃喝嫖赌、寻欢作乐的帮闲之事;二、嘴上不牢,好说大话;三、答应别人的事情从不兑现。也有另外一种比喻“外强中干”只求外表,内里空虚的人。吴谚有“苏空头,杭铁头”之说。“苏空头“的名字同扬州人的绰号“扬虚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苏一扬,一空一虚,都极其夸张地渲染出江南风气的浮华的一面。“空头“的本意,就是说谎。苏州人造假,爱报虚价。近代苏州鸳鸯蝴蝶派作家的程瞻庐,深刻地洞见“苏空头“之不堪一击,他为之痛心,也为之扼腕,奋笔挥就了《空头码子》一首:“空头空头,出在苏州。苏州空头,名冠九州。身上穿的是绸,嘴里吃的是油。其实暨家眷等凑,不出十千八千的当头。出门时轻裘怒马,卖弄他公子风流。入门时缩手缩脚,棉花胎里经过了几度春秋。描金箱子白铜锁,里面只是空溜溜。空头空头,空到何时才罢休?”

    古代另一则经典笑话:一人初往苏州,或教之曰:“吴人惯扯空头,若去买货,他讨二两,只好还一两。就是与人讲话,他说两句,也只好听一句。”其人至苏,先以买货之法,行之果验。后遇一人,问其姓,答曰:“姓陆。”其人曰:“定是三老官了。”又问:“住房几间?”曰:“五间。”其人曰:“原来是两间一披。”又问:“宅上还有何人?”曰:“只房下一个。”其人背曰:“原还是与人合的。”

    也好,你不是采取软磨硬泡,不反对不合作的消极抵抗方式来对抗本官吗?那好,本官就先打上门去,看你们该如何对待!

    在《缙绅一览》这种合法公开出版的联络图、护官符上稍微的搜索了一下,一位苏州籍贯的官员便成为了査继佐的首选打击目标:本人在北京任职翰林,也是李自成攻克北京之后附逆有据之人,家族之中亲眷不少,颇有些在朝为官之人。且在乡里恶名着著,占据了万余亩良田,山林,茶园,丝栈、桑园不少,又有数十艘大船往来于南京与上海之间。算得上地方富户。可是,从天启年间却是一文钱粮也不曾交上过。

    好了!便拿他做本官的祭旗之牺牲了!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翰林潘家在虎丘山下的大宅便被如狼似虎的广西兵们围的水泄不通。二百多各执刀枪火铳的广西狼兵,自然引起了众多闲人的围观,见包围了翰林潘家,立刻消息不胫而走。引发了更多的人前来围观。

    谁都知道,这翰林潘家虽然号称是诗礼传家书香门第,可是,宅子里却养着恶奴家丁近两百人,刀枪齐全,平日里横行乡里,抢夺良田强迫投献,都是靠这些人。

    看到官兵吃了豹子胆,居然敢围攻翰林府邸,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府内各人又惊又怒。

    在一个穿着茧绸长衫手中拎着一口宝剑的管家带领下,一群家丁气势汹汹涌出府门,个个手持长枪大刀铁尺匕首。还没等他们开口说话,领队的广西兵哨官一扬手中的公文,用一口生硬的汉话森然喝道:“今查潘某背主忘恩,身涉顺案,证据确凿,已奉旨剥夺士籍,捉拿家人归案,抄没家产入官!你等不可螳臂当车助纣为虐,免得落个身首异处的结果!”

    那管家又惊又怒,叫道:“好大胆的狗贼,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这是翰林潘府!我家主人在江南士林颇有威望,有的是同年同门相助,便是身陷贼中,也必定是平安归来!尔等鼠辈,不过是群芝麻绿豆的官,胆敢。。。。”

    “本官便是芝麻绿豆的官,但是却是皇上特任官,可以令你顷刻间化为齑粉!”査继佐等得就是这种反抗的人,当即便分众而出,站在队伍前冷然相对。

    “你也配!”

    那管家哪里会将査继佐这个举人出身的幸进小人放在眼里,手中宝剑一挥,便有十几个家丁扑上来,准备将査继佐以拳脚相加。以显现一下咱们潘家的威风。

    “抗拒圣旨,意图戕害本官!杀!”

    “啪啪啪啪!”

    火铳的巨响声响起,数十杆早已装填好的火铳对准眼前的家丁扣动板机。

    血雾****,惨叫声不断。那些家丁有如台风吹过稻田般纷纷倒地抽搐呻吟。那管家更是身上中了几弹,被打得踉跄向后飞了出去。摔倒在青石台阶上时己是气绝,只是双目圆睁,死死瞪着天空,满脸不可相信的神情。

    “啊!”

    “啊要奈能?!”

    侥幸躲过了这一轮弹雨的家丁们齐声大叫。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场面?一般把翰林家的牌号亮出来对方不说望风而逃也是气焰矮了三分。几时见过这样,根本不听自己这边放出狠话来,便直接上来用火铳轰的?

    “开火!”

    哨官冷酷中带着几分兴奋的命令声再度响起。他们早有命令,执行这样的任务也是等同于作战,也是一样可以立下军功的!在这些广西汉子眼里,眼前这些家丁的战斗力还不如家里的妹子来得强悍。

    又是一阵火铳的轰鸣,又有一片家丁尖叫着被打翻在地。

    “杀!”

    第一列的火铳兵挺着铳刺冲上前,将那些站在门口被这两轮火铳射击吓得已经丧失了反应能力的家伙们猛扑过去,瞬间大门口又是一片惨叫声,血花飞溅。

    这一幕,令围观的闲人们惊得咂舌不已。

    这是翰林家啊!这位查大人说抄就抄了?不但抄家,还公然在大门口杀人?这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吧?还有那些广西蛮子,手也是太狠了吧?硬是面对面的把人用二尺长的铳刺捅了一个透心凉!

    “你们!你们!。。。。。”被两个通房大丫头搀扶出来,迎着人流赶到二门的潘家老太爷,看着跪满了一院子的家人仆妇,气得胡须乱颤,手脚发抖。他用手指着査继佐大声质问道:“便是小儿身陷贼中,一时难以分辨清白,何必又是如此苦苦相逼?我家中子侄之中,功名之士尚多!便是老朽,也是有功名在身,致仕还乡之人!”潘老太爷的本意是打算用话先将査继佐的行动中止,然后再请到花厅或是书房之类的地方好好的讲讲条件,攀攀交情。争取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却不想眼前这个人是个不讲交情的。

    “你不说本官倒是忘记了。你家中读书人不少,有功名在身的人也是不少!来人!”査继佐脸上浮现出一抹狞笑。

    旁边的书吏立刻捧着纸笔走到跟前。

    “本官这就下条子,你们将朝廷给咱们的空白文书填上名姓,剥夺他家中子侄兄弟的功名!因涉顺案,子孙三代不得科考!”

    剥夺功名,子孙三代不得科举考试,这不是将潘家这个诗礼传家的大户顷刻间变成了和吹鼓手、妓女戏子一样的贱民了?潘家老太爷眼前一黑,登时栽倒在地。

    南粤军对于抄家抓人这种事也是驾轻就熟了。控制了整个宅邸之后,将翰林家府中之人分门别类,分为家人,上等仆人、中等仆人、下等仆人分别关押。

    那些有体面有职分的上等仆人,自然是咱们的查大人的首选突破口了。

    看着一个个衣着光鲜吃得脑满肠肥的管事账房等人,査继佐冷笑着说:“诸位,过一会本官会安排一顿宴席,你们好好吃,等下午,就送你们上路。反正你们都是忠于主人的人,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可以惦记的姨太太相好的,也算走的干干净净,回头还可以青史留名。”

    管事们一听顿时吓得体赛筛糠,他们哪里是那样的人?在这府里是奴才,在自己家里也是主子是老爷,站着房子躺着地,不少人还有自己的买卖铺子,哪里舍得为潘家去死?连忙跪地求饶,高呼冤枉。

    査继佐却是冷笑道:“我也知道你们有冤枉的,可是我分不清啊。你们都不告发主人,我只好认为你们都是一伙的。反正你们死了也好,落一个忠于主人的好名声,为万世传颂,说不得,过几年会有戏文唱曲的有你们的曲目出来。然后你们到了阴曹地府见了阎王老子也可以状告本官。不过,本官办得是天子的皇差,想来阎王老爷也会体谅一二。你们说是不是?”

    几句话将这些管事的揉搓的********,一边是死亡的恐怖,一边是生命的乐趣。你们自己选吧!

    能够做到管事账房的仆人,哪个不是人精?想想自己家里的房子,银子,****,再想想这些年来为潘家做的事,背得黑锅,挨打受骂的待遇,这些人当即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大人!”一个管事的很是谄媚的用了一个和査继佐眼下的官职不是很匹配的称呼,“若是咱们这些人迷途知返倒戈一击,朝廷该当如何?”

    “都是朝廷赤子,一时为人以强力裹挟迷惑,朝廷自然是要给一条自新之路的。奖励嘛,也没有什么,也就是可以脱出奴籍,给点抄没家产的奖励。这些都是要视自新举报的情节来的。”

    “大人!我要举报!那潘老头罪行昭著!”与査继佐一问一答间,已经将盘口价码问得很清楚,当即那管家便跳将出来,做了第一个举报之人。这些人虽然依附潘家的势力横行一时,但是,正如《红楼梦》里赖大家的说的那样,“你有怎么知道奴才两个字是怎么写的?”那位赖大家的,也算是贾府里有面子的人物,能够请贾母到她家的花园子里吃酒听戏玩一天,儿子也是放出去当了知县。就连贾宝玉身边的大丫头之一撕扇子补雀金裘的晴雯都是她家的丫鬟转送给贾母的人物。她这样有体面的人都说出这样满是辛酸的一句话,便可想而知这些奴才们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了。

    如今朝廷有恩典,只要检举便可以立功自新,脱去奴籍不说,更可以从抄没家产之中分一杯羹,这样的好事,怎么能不卖力气?!

    当下,潘家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事黑幕便被这些人争先恐后的检举出来。什么勾结户房书办,飞洒诡寄钱粮,偷漏皇粮国税。什么借着翰林的旗号行走各处关卡逃避税收,什么强行钉桩,夺取民田,霸占山林水面。许多的事,都是他们这些人具体操办经手,自然是熟悉内情。举报起来得心应手的很。

    査继佐倒也是言而有信。令书吏将这些人的控告一一记录在册,让他们签字画押作为证供。然后各自联合互保,命他们起身散去。“官府这几日便有消息给你们,不得离开苏州城,违者,按照逃犯论处!”

    其实,这些话都是不必说的。这些家伙既然跳出来举报了自己的老主子,自然是要从朝廷这里得到更多的好处的。让他们走他们也不会走!

    苏州便从翰林潘家开始“乱”了起来。

    兄弟反目,妻妾成仇,恶奴遍地。这些情形在苏州读书人的书信笔记当中频频出现,令人痛心疾首。

    无数原本妻妾和睦兄友弟恭的缙绅人家,几乎是一夜间变成了这样。

    妾生的庶子举报太太生的嫡子横行不法与顺案逆党勾结,偷漏国家钱粮,抢夺良民田地。

    各房各宗也是势如水火,将眼睛盯住了家主。

    这也就是为啥一大清早就有这么多人在衙门前排队的缘故!都是唯恐自己来晚了,举报立功的机会被别人抢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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