媪话说到这儿连连摇头,惘然兴叹,老人却笑了,走过去恭恭敬敬朝还被绑着的媪深鞠一躬,沉沉说道:“师傅您这又是何必呢?当年我与四位师兄师姐无一人嫌弃您的身份,就算您并非为人,就算您被世人看作妖魔,可您终究是我们的师傅啊!甚至当年师兄弟们相继离世之时还都无一不念叨起您,只想再临终之时能见您一面,让您好好看看。我等五位师兄弟秉承恩师教训,卫道舍身不辱使命,自始至终从未给您丢过一次人……可是您……”

    话说至此,那一直面带微笑的老人竟双眼翻红,神情中划过一抹悲伤,一声长叹之后又道:“可是您自始至终却再为见过我们一面,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多年来,我到处找寻您的下落,此生尘缘已了,传承大业已毕,我毕生唯一心愿,便是能再故去之前,能再见恩师您一面,哪怕遥遥一眼。弟子足矣……”

    听到这话,媪也不禁动容,一番沉默之后摇摇头道:“其实,这么多年下来你们虽一次都未见过我,而我。却不只见过你们一次,你们五个都是我心爱的代传弟子,虽说我离开时你们都已经成为了能独当一面的源宗大家,但师长如父,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你们啊!所以便时而偷偷在远处望上你们一眼。见你们一直秉承着当年书芳兄弟对我所教初衷,我也就心安了……”

    听到媪这番感慨之谈,老人的情绪有些激动,甚至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红着眼又急声追问道:“师傅!既然您一直徘徊我们师兄弟左右,为何就是不肯见我们一面?你可知道,民国二十四年,三师姐因处置一场战场尸变时身负重伤力竭而亡,死前连声哭泣着您的名讳,只想临终之前最后见您一面,当时您在哪里?”

    “那时我在离你们五百米外的小树林里舔伤口,”媪沉沉答道:“那场尸变,因战场所在之处正巧位于盐碱养尸之地,因此导致战后阴怨之气聚集不散,才将数百战死荒野阴魂不散的死尸化为尸妖,我虽不敢露面见你们,但为保全你们,也在一旁一直偷偷策应,可我虽然是你们的师傅,却终究是只异兽。你们源宗的术法我根本无法施展,最终战至力竭险些身死,却还是未能救下老三一命……当日我躲在林里,望着老三倒在血泊之中喊着‘师傅’逐渐断气,我这当师傅的也不好受!可我不能见你们!”

    “为什么?为什么您如此铁石心肠?”

    “这并非是我铁石心肠。只因当年我对书芳兄弟的承诺!”

    媪眼圈通红,瞪着眼前那同样情绪激动的老人怒吼道:“当年书芳兄弟托付我‘如有不测便代传术法’时曾百般嘱咐,虽只有愧于我,但延续传承时绝不许我暴露身份,更不得与源宗门人有过多联系。只因我不是人!用世人的话说,我活得再久也不过是一只成了精的畜生!阴阳家本来就被其他同道派系嫌弃抵触,如果再被人知道,传下术法的竟然是一只他妈的畜生!是一只妖邪!以后又将置你们这些阴阳师于何地?我虽是只妖邪畜生,但我他妈的也清楚什么叫‘千金一诺重于泰山’!书芳兄弟当年对我有恩。我不能背弃对他的承诺,更不能将我心爱的弟子们置于险境之中!我他妈的也想在老三死时,跑过去对她喊一句‘师傅在呢,孩子你放心走’,可我不能!我他妈的不能!”

    瞬间。整个屋子里的气氛再度凝结,无形的沉默压抑的人心头难受。

    沉默许久之后,才见媪抬起头来扫视了众人一眼,随后才又叹道:“你们都给我记着,今天这屋子里没有外人也就罢了,但我们刚刚所说的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许外传一个字,你们明不明白?”

    大家不敢含糊,赶忙都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一路走来那一直游手好闲、烦人讨厌的结巴仙的形象,在我们所有人的心中都变得无比高大了起来。

    因已经四足落地,身上的绳子自然也就再难困住‘诡计多端’的媪了,没过一阵子就听‘啪’地一声,不等别人为他松绑,他已经自己用蹄子在地上磨开了绳索,随后一晃身子站了起来,用蹄子在胸前绒毛里翻出根儿烟来点上之后,转身徐徐朝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又头也不回地徐徐说道:“早在当年我下山之时,我们师徒的缘分就已经断了,这一次实在是事出无奈,我怕小六子他们遇到危险、万一你这老头子再按兵不动不予支援,他们这些做晚辈的必难抵抗茅山之袭,所以我才跟了过来。如今一见你这老头子虽然年事已高但却还不糊涂,我也就放心了,你只当我没来过就好……”

    “师傅,您要去哪儿?”

    见媪要走出门去,老人终于忍不住追上前几步,‘噗通’一声跪拜在地,朝媪惊声问道:“您既然已经回来了,就算不愿在山里静修天年,至少多待几日!你我师徒叙叙旧也好啊!”

    “我已经说了,我们师徒缘分早就尽了,哥们儿只不过是代书芳兄弟延续源宗传承香火而已,哪儿配得上当你们这些大阴阳师的师傅,你就忘了我吧,让哥们儿潇洒的走……”

    “师傅,可是您……”

    老人还要说话。然而才一开口,却听‘呜’地一声,竟是头也不回潇洒走向门口的媪忍不住从喉咙里传出一声哽咽,这哽咽声一出,媪更不敢多做停留了。一抬身子用一对前蹄捂住耳朵,哭嚎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便慌张地夺门而出,很快就消失在了外面茫茫的夜色中……

    媪都已经没了踪迹,可老人却还仍跪在地上望着门外的夜色徐徐出神,隔了一会儿,白薇和马虹赶紧跑了过去,左右搀扶着老人站了起来,马虹抹了一下眼泪,劝师傅道:“师傅,他也是为了我们源宗着想,既然事已至此,您就从了他的意吧……”

    白薇也在一旁点了点头,叹道:“这位结巴仙虽说平时吊儿郎当的,但既能成前清萨满教万众膜拜的教神,我早猜到他必不是简单之辈,却没想到他竟和我们阴阳道还有这么深的因缘牵绊,更不惜为当年的一句诺言,就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真是让人敬佩……”

    “我这师傅就是这样,”老人苦苦一笑,笑容之中却已泛起了泪光,又道:“遥记得当年师傅为我们五位师兄弟传道时,教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泡妞儿’,师傅说。‘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要是连妞儿都泡不到,怎么延续香火?不延续香火,怎么延续源宗的传承?’,三师姐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就问师傅,‘我本来就是个姑娘家家的,你教我泡妞儿也没用啊,还不如教我怎么去吊男人’,师傅却坏笑着说,‘孩子,以你的姿色还用吊吗,两条腿一.张就什么都有了,为这话,气得三师姐不顾师徒之礼,拎着把菜刀在五龙山上追杀了师傅三天三夜’……”

    话说至此,往事历历在目,老人脸上不禁泛起一丝苦笑,随着那笑容,泪水却终于夺眶而出……

    ……

    媪已经走了,老人也并未再多说什么,随后又在屋中坐了一阵子便回了屋下的地道里去,他走之后,我们倒是也未急着离去,而是查看起一直昏厥不醒的秀秀的伤势来。

    早在我们坐着马虹的车回五龙山的路上,金银二将就用随身携带的药品为秀秀处理好了伤口。虽她一直昏厥不醒,但外伤不多,因此除了简单包扎之外,一时间我们也别无他策,只能耐心等待。

    马虹提议,要不就将秀秀暂时留在山里休息一段时间,一番静养说不定能早日痊愈,然而又一想到如今源宗弟子倾巢而出,就算将秀秀留在山里估计也没人照顾,于是白薇还是决定带着秀秀一起回去。

    之后,趁着天还没亮我们在屋里休息了起来,玛瑙尊马虹以及金银二将也趁机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法器,一直到凌晨四点来钟时,见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我们这才离开五龙山又上了路,而直至我们离开时,那老人都没再现身过一次,马虹告诉我们,老人其实早在刚收到茅山挑起战端的消息时,就已经妥善布置好了一切,也早就料到白薇会回来求援,但并未做与徒儿见面详谈的打算,若不是我们上山时无意间引出了与‘结巴仙’这段因缘,恐怕老人根本就不会现身来见。

    既然恩师不愿相见,白薇也就没再强求,于是带着我们一路就又下了山去,将秀秀安置在马虹的拖拉机上之后,一行人不敢耽搁再度启程,而车才行出没多远,就见前面道路中间隐约现出一团白色身影----

    媪叼着烟卷挡在路中,懒洋洋地扫了我们一眼道:“你们怎么这么晚才下来?哥们儿等女朋友都没等这么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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