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立下大功的马被托给扎玛大妈照顾。这次雹子范围不大,不过寨子里的庄稼还是被砸坏了不少,房屋因为是石头垒的,倒没什么损失。卓玛拿出了一大堆布匹和茶叶酬谢扎玛大妈和寨子里的人,寨子一片欢腾。

    云丹仔细问了父母的下落和家里的一些事。他们没能提供多少有价值的消息,只听说拉格头人和小夫人有些时候没见着了。最后有一个武士说:“寨子里来了两个古修拉,一个是大夫人的哥哥。”大夫人央金旺姆有个哥哥叫达西是仁达寺的‘措钦吉瓦’(相当于大管家)。这些都不是什么新闻了。

    一路上,远眺青山白头,俯看云盘足底,忽而森林,苍翠欲滴,忽而草场,花如繁星,衬着白云蓝天,至纯至明的色彩,生机勃勃,令人惊叹。

    远远听得歌舞喧嚣,人声鼎沸,俄顷,一片起伏阔大的高原草场出现在眼前。周围群峰低头,似莲花瓣一般将郭岗顶拢在怀中,这片已经沸腾的草场就是那莲花的花蕾。

    星星点点的白色帐篷像蘑菇盛开在山间草场。人们穿着节日的华丽盛装,边唱边跳,那长长的衣袖像天边的流云,那美丽的衣裙飞舞出一道道彩虹。

    罗桑满脸兴奋:“仪式做完了,我们还是来迟了点。”他‘哦呵’大喝一声,纵马奔向最大的一个帐篷,众人紧紧跟随。

    阿奴被纳达岩抱着坐在马上,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心里有些遗憾。卓玛云丹与沈家一帮人因为居丧,不能参加,被留在山谷的村子里。

    帐篷外一个虬须髯髯,铁塔般的男人迎了出来,与罗桑两人相拥大笑。那是个典型的康巴壮汉,比罗桑还高半个头,黑红的脸庞,明亮的眼睛,一身黄灿灿的绫罗,虎皮帽子,手上满当当的戴着宝石珊瑚戒指,富贵逼人。

    他往罗桑身后看来,嗓门洪亮,震耳欲聋:“罗桑啦,你家的小仙女在哪?”

    阿奴歪歪脸,被他看见,他俯下身子,喜笑颜开,声音忽然低了几度:“你叫格桑梅朵?”

    阿奴脆脆的应了一声,带着阿依族人连忙行礼。

    想来他就是悉登头人了。

    他压低声音跟罗桑说:“怪不得,你让我小声些说话,真是风一吹就会飘到天上去。”他自以为声音小,其实人人都听得见,后面的人发出一阵善意的低笑。

    阿奴满脸通红。

    他身后的女子拿来一盘珠宝,笑容殷殷,呈给阿奴。悉登头人笑道:“这是我给的见面礼。”

    罗桑示意阿奴收下,带着阿奴介绍各位前来参加盛会的头人。他们笑呵呵,也挥手叫人送上礼物。

    阿奴两眼闪闪发亮,这样也能赚钱?

    悉登又介绍自己的妻子儿女,对着他的小女儿揶揄道:“人说次央是康巴第一美女,只比格萨尔王妃珠牡差一点,如今被人比下去了吧。”

    次央大约十六七岁,身材窈窕,高挺的鼻子,双眼妩媚含情,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像扇子一般,脖子上一排红珊瑚项链衬得她肌肤胜雪。她素来心高气傲,直走到阿奴身边,问道:“你说我们俩谁更漂亮?”

    悉登‘咄’了一声,骂到:“不懂礼节的孩子。”

    阿奴看在悉登送了最多最好的珠宝份上,很谨慎的斟酌词句:“我还小呢?谁会去注意一个孩子。现在人们只会赞美你,”阿奴看了旁边一眼,几个小伙子眼神热烈的看着次央:“你的情郎眼里只有你。五六年后,你早已找到如意郎君,生活幸福美满。我才刚刚成年,那时候人们会来赞美我,我的情郎眼里也只有我。”

    话很绕口,可以次央还是听懂了,阿奴是说两人年纪不同,无法比较,只要情郎的眼里自己最美就行。她微笑起来:“说的不错,我们去跳舞吧。”

    女孩子的友谊来的很快,跳完一圈下来,两人已经叽叽喳喳开始无话不谈。次央的情人是一个吟游诗人,他叫桑珠,见两个女孩子落单,他趁机过来找次央。阿奴刚才听见他唱歌,他的歌声高亢嘹亮,似可穿云破雾,此时压低了声音偷偷唱起情歌,竟又缠绵悱恻,令人耳热心跳:

    “心中爱慕的人儿,

    如能够百年偕老,

    不啻与从大海里淘来珍宝。

    邂逅相遇的美娇娘,

    浑身散发着芳香,

    恰似白色的松石,

    捡起来又抛到了路旁。

    头人家高贵的小姐,

    若打量她的娇容,

    好像成熟的桃子,

    高高的挂在枝桠……

    次央脸若红霞,心甜如蜜。拉着阿奴悄悄的往边上的林子里走。

    桑珠不过是个流浪艺人,跟次央身份不般配,悉登想让次央嫁给另外一个头人。两人只能偷偷相会。他们躲在树后火热的说着情话,大胆奔放,旁若无人。现在轮到阿奴不好意思,次央要她放哨,所以又不敢走开。

    罗桑到处找阿奴,阿依族人善舞,此时都融入人群中。罗桑找的很费力,好容易看见阿奴,诧异她没有跟去跳舞,反而坐在地上发呆。

    阿奴不敢说,只好说累了休息一下。

    原来,悉登的母亲转了一圈回来,听说罗桑带来了女儿,要见阿奴。

    那是个慈祥的美丽老妈妈,次央有点像她。她很喜欢阿奴,又塞了一堆珠宝,阿奴笑得眉眼弯弯。

    同她一起的还有各位头人的妻子女儿,见阿奴年纪虽幼,却笑如春花盛放,令人心动神摇。她与罗桑长的不像,那就是像母亲咯,众人好奇阿奴母亲是谁?如此美女,怎么没有听说?

    罗桑避而不答,他越是支支吾吾,别人越有兴趣。忽然,一位贵妇人说道:“难道是丁青桑玛?”

    众人安静下来。阿奴只听见低低的不同声调:

    “咦呀,丁青桑玛!”很惊讶。

    “真是丁青桑玛?”疑问。

    “嘿嘿,丁青桑玛的女儿。”快来看猴子啊,阿奴觉得他没说出的下半句应该是这样的。

    “丁青桑玛,真的有这个人吗?”怀疑。

    “哦,丁青桑玛。”肯定。

    “真的很漂亮。”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原来真有丁青桑玛,我以为是传说。”一个开朗一点的男孩子的声音。

    什么传说?阿奴疑惑。

    “丁青桑玛的女儿,也不怎么样。”一个女人妒忌的低低的声音,尖尖细细。

    阿奴烦了,恶意的想,一帐篷的贵妇,个个像插满糖葫芦的棒子,又红又亮。

    罗桑见女儿小脸放下来,就知道小祖宗不高兴了,顾不上失礼,说要带女儿去跳舞,赶紧牵着阿奴跑了。

    阿奴问:“什么是传说?”

    罗桑支吾,这要怎么说。牙一咬,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要是阿奴从别人那里听来奇奇怪怪的版本,那时不知道阿奴会怎么看自己这个阿爸。

    他说当时从白玛岗回来,跟老朋友阿波在酒馆里喝酒,那几年的经历什么的都跟他说了。阿波是个吟游诗人,以艺术手法加工升华了一下,做了一首《罗桑嘉措》,后来就传唱开了,他也出名了。

    见女儿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罗桑摸摸鼻子苦笑:“你知道,吟游诗人的嘴巴上可以跑马,那个,呃,这个,他们越唱越离谱,嘿嘿。”

    阿奴好奇:“你唱几句,我听听。”

    罗桑东看西看,不接阿奴的话。阿奴那肯罢休,缠着要罗桑唱几句。罗桑看见悉登跟两个黑衣喇嘛在说什么,很不高兴的样子,忙装作很紧张的样子赶过去,远远的喊道:“悉登啦,怎么啦?”阿奴更紧张,悉登站的那棵树后面就是桑珠和次央。

    悉登回答:“今天你们过来的时候遭遇了雹子?怎么没告诉我?”

    罗桑道:“哪有时间说啊。”

    也是,悉登点头说道:“这两位是朱桑颇寺的冰雹法师,今年刚刚做过驱逐冰雹的法事,我这里又下了雹子。”

    他很严肃的问:“难道是我的贡物数量不够吗?还是你们做仪式的时候忘记请求山神保佑我的这块地了。”

    两位法师很尴尬,正准备回话。罗桑抢着回答:“那是因为山神们发现背叛主子的坏人。”

    悉登和两位喇嘛都很惊讶。

    悉登问道:“那就不是我的缘故了?”

    “对。我跟你提过云丹,拉格头人的儿子。”

    “哦,那个勇敢又可怜的孩子,身体里有四根铁针的孩子,我记得。”

    “那个背叛者是他父亲的随从,想杀云丹,山神惩罚了他,他已经被惊马踩死了。”

    悉登喜道:“我还以为是谁触怒了山神。原来是山神惩罚坏人。”

    三人又围着罗桑问了事情经过。

    两个喇嘛很高兴,这样他们就免去了挨鞭子的处罚。

    悉登恼怒那些察雅武士不顾他的禁令,居然敢在他的地盘上劫杀云丹。康巴人剽悍好斗,恩怨分明,见自己承诺的事情没有做到,还好山神帮他杀死背叛者,让他守住了承诺,保住了面子。一腔恼怒都发到不给面子的扎西身上,当即决定借给云丹三十名勇士,助他夺回头人位置。

    阿奴很替云丹高兴,又替次央担心。悉登往后看了一眼,阿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见次央的裙子一角露在外面,只能祈祷悉登没有注意。

    还好悉登只是看看,就和罗桑找云丹去了。

    留下的阿奴觉得到处都有人在窃窃私语:“看哪,那就是丁青桑玛的女儿。”她觉得自己像个猴子被人窥看,心情一下子郁闷起来。

    次央见没人,捂着胸口走出来,边整理裙子。阿奴不高兴的朝她呲了呲牙,次央连忙软语赔笑。

    阿奴说道:“你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直接跟你阿爸说。”

    次央说道:“阿爸很固执。”

    “那你阿爸怕谁?平日里最听谁的?”

    “我奶奶,就是奶奶想让我嫁那个头人俄松的。”次央无精打采。

    阿奴眼珠转转,看见那两个冰雹法师,捅捅次央:“我看你阿爸更听山神的。”

    次央看着喇嘛,两家缔结婚姻之前要请喇嘛占卜吉凶。爱情让女人变得义无反顾,信仰可以暂时放一边。她唇角笑意浮起,长长的睫毛像贝壳一样盖下来:“阿奴玛,你真聪明。”

    “做的严密点,被他们知道不是玩的。”阿奴像个狗头军师。

    阿奴不愿意呆在这里,找到纳达岩后,带着珠宝就跑去找刘仲。

    众人见她坐在一堆珠宝前,念念有词,像一只小钱鼠,一副土财主见钱眼开的样子,都觉得好笑。云丹被人扶进来,见阿奴没有去玩耍,还没问,刘仲就笑道:“别跟她说话,看见她的眼珠没有,里面满满的全是珊瑚珍珠宝石,看不见别的了。”

    云丹失笑。他带了个好消息来,悉登同意借他三十名勇士,另外几个头人看见了,听说了雹子的事,觉得是神意不可违抗,也纷纷借人,现在他有九十名勇士了。在这里,大小头人就像海子一样星罗棋布,有九十人的武装就很能做些事情,不会像原来那样被动。刘仲很替他高兴。

    云丹见他眼睛里盛满真诚,心里一热:“我们结拜做兄弟吧,我有个哥哥,却是我的仇人,听说你有父亲弟弟,也是你的仇人。”

    刘仲被他说很难过,为自己也为云丹,同病相怜之情油然而起,当下爽快答应:“好。”

    两人被扶着出去找罗桑。

    等阿奴点完珠宝,帐篷里只有纳达岩,听说两人要结拜,阿奴也觉得不错:“他们都没什么朋友。”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一个小男孩探头探脑:“阿佳,阿佳(姐姐),仙女在哪里?”纳达岩走过去往外一看,外面一地都是孩子,七嘴八舌:

    “丁青桑玛,丁青桑玛,仙女”

    “不对,是仙女的女儿。”

    “那也是仙女。”

    “她漂亮吗?”

    “有几个头?”

    “有翅膀吗?”

    “没有。”

    “会飞吗?”

    “寺里的壁画上,仙女有八条腿。”

    “笨蛋,那是魔母。”

    阿奴听得快崩溃,抓着纳达岩的衣服塞耳朵,纳达岩问清楚后,哭笑不得。外面被围了一圈,孩子们不敢进来,阿奴也不敢出去。

    直到大人们赶来,驱散了孩子,阿奴已经疲惫的睡着了。

    注解

    1.煨桑节:煨桑在藏语中是燔祭战神的意思,为古代藏族部落一年一度的重大庆典。

    “桑”是藏语“祭礼烟火”的意思。它是一种既古老又普遍的藏俗。这种藏俗的产生可以溯源到原始时代。最初是藏族男子在出征或狩猎回来时,部族中的话长,老年人以及妇女、儿童在寨子外面的郊野,燃上一堆柏树桠枝和香草,并不断向出征者身上洒水,用烟和水驱除因战争或其他原因沾染上的各种污秽之气。发展到后来,就与藏族纷纭战火的战争联系起来,就以“桑”来燔祭战神,祈祷部落平安,战争胜利。直到公元七世纪之后,煨桑仪式与佛教结合,规模更大,盛行更普遍,在原始宗教、本教、佛教的多层文化催化之下,形成了世界独一无二的祭祀节日——煨桑节。

    2.情歌是仓央嘉措的,他还没有出世呢,厚颜借用一下,要是历史改变,他就不用做活佛,会不会幸福一点?

    3.冰雹喇嘛:冰雹是江孜农民的大害,藏族人相信冰雹是“神魔”的箭,是用来惩罚人类的。西藏的诸多“神灵”都有释放冰雹的本领,最厉害的是雪山神,他们被称为冰雹王。西藏有十八个冰雹王,总领头是年青唐古拉雪山神。传说莲花生大师在驯服了念青唐古拉山神和其他能降冰雹的神灵后,告诉他们:你们只能够危害那些违约之人、虐待孩子的父母、不善待父母的孩子、还有残忍动物和其他作恶之人,也可以把冰雹降在那些争斗不断或者是私生子很多的地方。

    别的地方也有冰雹喇嘛,布达拉宫下了一次冰雹,据说做法失败的冰雹喇嘛受到了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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