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六章 冷落弃宫

    缪凤舞醒来的时候。 更新最快仍然是一个夜晚。

    她偏头往外看,发现自己住在疏竹宫的后殿之中,依旧是那没有漆过的木桌椅,斑驳模糊的棚顶,糊着窗纸的棂格窗户。

    屋子里没有风,可是桌子上那盏灯的火苗却无缘无故地跳跃着,映着含香忙碌的身影亮一下暗一下。

    缪凤舞有些恍惚,好像她仍处于三年前的那一段时光里,因为一语不当,触怒了行晔,被关在了这废弃荒芜的疏竹宫里,过着清苦而无望的日子。

    而这三年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倒像是黄粱一梦。

    因此她翻了一下身,开口第一句问含香的话竟是:“玉泠呢?”

    含香听到她的声音,急忙转身走过来。缪凤舞就看见含香的眼圈是黑的,脸稍稍有些浮肿,神态疲惫,老了好几岁的样子。

    含香偏身坐在床沿上,扶缪凤舞躺回去:“娘娘莫要担心,天宝公主在皇上那里,好好的呢。”

    “天宝……”缪凤舞的下腹隐约痛了一下。人也回到现实中来了。

    她摸着自己扁扁的肚子,努力地回忆着晕倒前的事情:是缪凤刚的事被行晔知道了,是马清贵和太后搞的鬼,他们闯进疏竹宫来抓她,一片混乱之中,马清贵在她的肚子上搥了一下,然后是……早产……血崩……催产。

    “哦……”缪凤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看着含香,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早产了是吗?”

    “是……”含香的鼻翼轻轻地翕动了几下,眨了眨眼睛,对缪凤舞露出一个笑容来,“好在有惊无险,后来医正大人也来了,皇上还亲自去将常先生请来了,娘娘福大命大,总算是渡过这一劫了。”

    缪凤舞没有留心她说的那些,只是接着问:“那么……孩子呢?”

    含香轻轻地偏了一下头,装作给缪凤舞整理身上的被子,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回头答道:“娘娘放心,小皇子在皇上那里。你也知道的,早产的孩子虚弱得很,需要好多人护理。疏竹宫的条件简陋了一些,所以皇上就把小皇子抱走了……”

    “我是怎么生的?他们给我催产了吗?”缪凤舞脸上很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激动来。

    “是……是催产生下来的,不过小皇子落地的时候状况……还好的……太医们先照顾了一晚上。第二天常先生来了,娘娘也清楚,常先生的医术很高明的……”明明是很不错的情况,含香说起来却是结结巴巴的。

    缪凤舞起了疑心,她昏倒之前,分明就听那太医说,早产又催产的孩子,他们是没有办法保住的。就算是第二天常先生来了,孩子能挺过那一个晚上吗?

    她很清醒很理智地分析着这个问题,可是含香的话却又给了她模糊的希望。相信含香的话,让她心里好过了许多,她甚至在想像着,她可怜的早产的儿子像一只小猴子一样,紧紧地握着小拳头,闭着眼睛躺在****上,许多人围着他照顾,有太医,有奶娘,有宫人……

    在她的幻想中出现的,是玉泠小时候的模样---刚生下来,小脸儿还是红红的。紧闭着眼睛,嚅着湿湿的小嘴唇,好像随时都在饿,总也吃不饱的样子。

    她欣慰地笑了一下,吓了含香一跳:“娘娘……”

    “好,有人照顾就好……这里太简陋了,玉泠当初生在这里,就受了好多的委屈。弟弟不能再受这些苦了,所以让他在皇上那里挺好的……”她很乌龟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不再追问小皇子的状况,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咱们现在是什么处境?是不是又被关进这里了?”

    这件事含香倒也不瞒她,点头答道:“是的,疏竹宫外有层层的守卫,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了……奴婢倒是觉得,皇上这样做,也是在保护娘娘呢。太后这两天有偷偷地往疏竹宫来,被侍卫们禀报给了皇上,她就说担心娘娘的身体,来探病的。黄鼠狼给鸡拜年,谁会信她有好心?”

    “你给我说说,这几天都发生什么事了?”缪凤舞没力气一件一件问,自己捧着一盏温温的参汤,慢慢地喝着,让含香慢慢说。

    含香说,那天晚上将她扎晕了之后,太医们便忙着对她施救,行晔就一直坐在桌子那边,低头默不作声。

    后来医正大人来了。情况就好了许多。小皇子生下来后,浑身都紫色的,气息几近于无。医正大人见此状况,向行晔请示,冒险用了一种奇怪的针法,封住小皇子的几处穴位。

    因为小皇子有气息,行晔便振奋起来,将这里交给茂春安排,他带着一队侍卫,连夜出宫,奔五龙山下请常先生去了。

    第二天上午,行晔带着医圣常先生回了皇宫。常先生来疏竹时,缪凤舞气血虚亏,昏躺在床上,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纸人儿。

    常先生却说,缪凤舞的身体底子好,虽然血亏得厉害,却没有性命之忧。他给缪凤舞下了方子之后,就往万泰宫诊治小皇子去了。

    当然,小皇子的情况要比缪凤舞差得多。到底能不能救得活这一口气,其到现在宫里也没有人知道。因为行晔把消息锁得严严实实的,谁也打探不到。

    随后,行晔便以谋害皇子的罪名。将马清贵拘进了天牢之中。

    这一天,相信行晔等了许多年了。他一直想有一个借口,能够对马清贵下手。只是没料到这一次付出的代价这么惨重。

    可是马清贵一入狱,太后就坐不住了。她三番两次地闯万泰宫,都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挡在了宫外。

    太后实在是急了,便于昨天早朝的时候,闯入了皇极宫金銮殿上,当着群臣的面,指责行晔包庇叛党,冤拿了马清贵。

    太后义正严辞,直指缪凤舞是鸿天会埋伏在内宫里的暗线。而马清贵不过是在秉公行事。至于为什么叛党要由内侍监来捉拿,太后的解释是:缪凤舞是内宫的妃嫔,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向来不允许进内宫执法的,总要由内侍省拿了人,再交给刑部或大理寺去受审。

    太后又声音并茂得将马清贵这一生侍奉两代君王的功劳歌颂了一番,痛斥行晔被狐狸精蒙了心智,竟然为了一个叛党,向一位两朝老臣下手。

    太后出现在朝堂之上,虽然令众臣工感到突兀,但还是马上得到韦氏党羽的支持。当然,这一次赵崧也一定要撑一撑太后的,因为他跟马清贵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行晔将马清贵丢进天牢,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强烈的危险信号---收拾了马清贵,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

    于是昨天的朝堂上,在太后的身后跪了十几个人,要皇上三思谨慎,不要因为宫闱私情而误了朝廷的大事,不要包庇叛党,应该当立即把马清贵放出来。

    行晔当即便拍了案,一怒之下,撤了几个人的职。

    这几个包括刑部左侍郎韦忠轩,此人是韦太后的侄子;都察院右都御史唐旗胜,赵崧一手提携起来的;京营五军副指挥使韦汉正,韦太后远房的表弟……还有其他的几个人。

    虽然除了那位京营五军副指挥使,被拿掉乌纱帽的几位都不是什么顶要紧的职务,但却让朝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行晔在位这些年,韦氏家族是他最有力的后盾,在太后的一力周旋之下,韦氏在朝上为行晔出了不少力。尤其是在与赵、马二人顶扛的时候,行晔刚登基那会儿,若不是有韦氏支持,他很难在那样根基未稳的时候镇住马清贵。

    可是现在,他当着太后的面,撤了她的侄子和表弟的职,让臣工们一下子感觉到,皇上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行晔还在朝会上就提拔了宋显麟。将他从中军都指挥使提拔到了刚刚空缺下来的五军副都指挥使的位子上,并且令他去追缉缪凤刚。

    缪凤舞听了这一段,心里觉得好奇怪。

    她与司马萦走得那么近,难道行晔从来不会怀疑这一对夫妇会帮她联络缪凤刚,并从中传信吗?

    现在宋显麟担了追缉缪凤刚的任务,他倒是轻易就能找到人。可是他该怎么办?若是真把缪凤刚押回京来,带到行晔的面前,怕是缪凤刚死罪难逃吧。

    她一时纠结这件事,靠在被子上坐了好久。直到感觉下腹有些微微地胀痛,她才躺了下去。

    缪凤舞又开始了她被囚禁的生涯,跟进疏竹宫的人有含香、银兰、春顺,还以前就守在疏竹宫的一些宫人。

    这一次,因为她产后虚弱得很,待遇比三年前倒是好了许多。疏竹宫原先就有含香和小云建起的小厨房,食材每日里由御膳房一位信得过的采办送进来,含香和银兰亲自经手,料理缪凤舞日常的饮食药疗。

    只是缪凤舞心里清楚得很,这一回的性质很不同,因为牵涉到了鸿天会。这个组织从北魏开国的那一天起,就是历代魏帝的心头大患。而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哥哥就是鸿天会黑龙堂的护法。就算有人相信她是清白的,与鸿天会无关,但是受缪凤刚牵连,她罪名也难逃的。

    把她禁在疏竹宫里,已经是对她的宽容了。按照北魏律法,她现在应该是身在天牢之中,待遇跟马清贵是一样的。

    至于这件事的结果,她没有办法预料。如果行晔杀了缪凤刚,即便她得到了饶恕,怕是她与行晔之间也难回到从前了。

    更何况,迫于各方的压力,也许行晔根本就没有办法恕了她的罪。

    疏竹宫里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缪凤舞的身子在渐渐地恢复。可是这些天里,行晔一次也没有来看望她,连玉泠也不让进疏竹宫来。

    有一次,缪凤舞听到玉泠的声音,在宫门外与那些守卫们起争执。玉泠娇嫩的嗓音吸引得缪凤舞飞身扑到宫门那里,可是当她趴在门缝上往外看时,却只看到玉泠两个侍卫强行抱走的情形。

    至于小皇子的情形,她更是无处得知,因为这一次靖孝长公主不在,宋显麟也不在。

    即便靖孝在,想必也进不来疏竹宫吧。三年前靖孝进疏竹宫那么容易,到后来她才知道,是行晔有意纵容的。

    而这一次,行晔一定会守得紧紧的,谁也不会让进疏竹宫来。

    虽然含香买通了御膳司每日来送食材的太监,可是那人每日里压在菜篮子下面的纸条,只写一些宫里朝上的事,关于小皇子,他说……他也不知道。

    零零碎碎的信息拼在一起,缪凤舞知道行晔与太后之间已经到了剑拔驽张的地步了。因为前线与南陈交战的兵马大权掌握在太后的兄弟韦汉鼎的手中,行晔特意将蓝淑妃的两个兄弟从西北边境征调回来,遣他们速速往南陈去,分别封了左右路军的征讨大将军,送到南陈前线,明显有挟制韦汉鼎的意思。

    而太后似乎觉察出了什么,从事情开始时的歇斯底里,逐渐地安静下来。

    只是太后与赵皇后这一对婆媳之间,竟前所未有的和睦起来。赵皇后日日往长****请安,一坐就是半日。这两个一向言语难和的女人,竟仿佛找到了共同的话题。

    缪凤舞有一种不太妙的猜测,从那些陈年旧事来看,太后绝对是一个手段狠辣的女人。若是清太妃与皇上见面的事被她得知,她会不会鼓动整个韦氏家族倒向赵崧的那一边?

    其实缪凤舞一直就知道,赵崧暗中耗费大量的银钱,将惠亲王行暄养成了一个穷奢极侈的贪玩无用王爷。因为惠亲王的娘曾经是先帝时白妃身边的一个婢女,他刚生下来,白妃与先帝就都死了。可想而知,若不是赵崧资助,行暄母子二人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而赵崧在行暄的身上费这么多的功夫,目的说起来隐讳,其实行晔心里都很清楚---哪天若是行晔与赵、马二人彻底绝裂,他们也许会有翻盘的机会,将行晔从龙位上拉下来,扶一个无用的傀儡皇帝上位,从此后天下就他们两个人的了。

    而太后一向鄙薄行暄母子二人,这些日子却突然跟行暄的母亲走得近了起来。那位在先帝死后,就被撵出宫跟儿子居住的明庄太妃,被太后郑重其事地接回了宫来。

    宫里已经充满了火药味,只有疏竹宫这边是安宁的。

    可是缪凤舞的心却无法安宁。她为缪凤刚担心,也为行晔担心。她想玉泠想到心口发痛,她还一直默默地惦记着她那个不知有没有活下来的儿子。

    因此她的身体在逐渐地康复,可是她却越来越消瘦。

    她的内心无比煎熬,可是她又怪不得行晔,毕竟是她对不起他在先,他只是这样囚着她,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在各方紧张地抗衡之中,日子过去了两个月。

    宋显麟还没有回来,毕竟滇南在遥远的几千里之外。更何况,宋显麟若是回来,就必定要将缪凤刚押回京来。想必他不会那么直接就送缪凤刚来伏罪的,他们二人会有些什么样的计议,也未可知。

    那天缪凤舞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孝毅郡主司马萦诞下了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缪凤舞很开心,宋显麟夫妇为她做了太多的事,她却差点儿牵累他们担上串通叛逆的罪名。如今司马萦顺利生产,虽然令她又想起自己那生死未卜的儿子来,可更多的还是替宋显麟和司马萦高兴。

    那天晚上,她向含香要求喝一点儿酒。含香也明白她的心思,便在晚饭时暖了一壶酒,让她喝了两杯。

    饭后,趁着含香不注意,她将剩下的半壶酒拎起来,出了屋子,往前殿的方向去。

    夏天的夜里,蝉鸣声声,微风习习。天上虽然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斗却异常的明亮。缪凤舞拎着酒壶,摸索着沿楼梯爬上了三楼的琴阁。

    行晔听了清太妃的讲述之后,虽然知道这前殿里有一条秘道,可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一直没有毁掉这里。

    因此琴阁之上一切如常,缪凤舞靠在窗栏上,夜风拂面,星光耀眼。她喝着酒,望着金水河那边的灯光,心里无限地愁怅。

    这样寂静地夜晚,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逃难,跟哥哥失散之后,无助地站在街上哭,完全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办。就在她快饿死的时候,那一对老夫妇出现在她的面前,将她领回来,洗干净了浑身的脏污后,给了喝了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

    她想起自己在虹风舞馆那些日子,每天在虹骊珠苛厉的目光下生活,稍有差错,小云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令她愧疚难当。

    她想起了曲筑音,在舞馆那样声色歌舞、人心扭曲的地方,同曲筑音教会她一些正直的做人道理。虽然他从来不对她说教,可是一本书,一首曲子,一盘棋……他总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她。

    她想起自己对行晔单相思的那一段日子,从虹风舞馆到南陈皇宫,再回到北魏皇宫,身心飘零无依。

    她想起自己与行晔相守的那些日子,虽然几经沉浮,吃了不少的苦头,总算她的爱找到了归宿,总算到最后行晔对她也是情深意重。

    吃多少苦都不要紧,只要她与行晔能相互守护,一直走到白头,她这一生就算是圆满了。

    可惜命运不会让她如此得意,偏偏小时候失散的哥哥,就是那叛党的头目。事到如今,她与行晔之间的关系终于走进了一条死胡同里。缪凤刚多年为鸿天会执行那种买通策反朝廷里的人、在皇宫里布置暗线搜集情报的任务,鸿天会每次在京里有动作,都有缪凤刚的影子。

    尤其是那一年的宫变,是行晔心头难以消除的耻辱。

    这样的状况下,行晔见到了缪凤刚,是断不会饶了他的罪过。而依缪凤刚的性格,听到妹妹因他而受了牵连,一定会赶回京来。

    到那时候,事情的结果一定是她的丈夫杀了她的哥哥。

    而她在这件事之后,又怎么能放平自己的心态,跟杀死自己兄长的男人同床共枕,恩爱****呢?

    缪凤舞越想越是悲观,一口一口地喝着壶里冷掉的酒,泪水长流。

    她正哭得一塌糊涂,突然听到含香在唤她:“娘娘!娘娘!你在哪里?”

    这个时候,缪凤舞极想安静,恨不能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没有那些纠缠不清的恩怨,没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

    于是她往琴台的方向缩了缩,没有应答含香的呼唤。

    含香喊不到人,声音越来越急:“娘娘!你在哪里?答应奴婢一声!”

    缪凤舞将酒壶放在琴台上,静静地对着窗户站着,不肯出声。

    外面是含香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喝下去的冷酒在胃里翻涌,缪凤舞仰头望天,觉得天上的星星在慢慢地移动,一颗一颗像要走到她眼前来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酒意上头,有些醉了,一偏身就往琴台上靠,想要找个支撑。

    却不料她一下子没有靠到冰冷的汉白玉琴台上,却被一只手拍在肩头。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往窗口的方向扑,口中惊问:“谁?”

    “娘娘不要怕,是老奴。”

    茂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缪凤舞舒出一口气来,扶着窗栏稳住吓得虚脱无力的身子,问道:“你这样无声无息的来吓人,是想吓死我吗?”

    “娘娘恕罪,老奴不是有心的,实在是因为到处找不到娘娘,心急得很。刚才老奴上楼梯的时候,有发出脚步声,没想到还是吓着了娘娘,老奴知罪。”茂春说话的语速很快,而且人已经凑到了缪凤舞面前。

    “你找我?”缪凤舞经那一吓,酒本最几分,对茂春的出现便感觉到了奇怪,“有什么事?”

    “娘娘快随老奴去看看吧,皇上不大好……”

    缪凤舞猛然惊觉,今天似乎是八月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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